与黛玉和香菱不同,贾府四春,都没有和尚或道人来说过什么,但惜春却出了家,而且看起来,惜春好像天生就要出家一样。
然而这位女孩,她对出家的理解可谓是懵懂无知的,即便她出了家,也寻不到她梦想中的海灯。
01.人间无非势利场-甄士隐和贾宝玉
遭遇变故前,甄士隐应该是满足的,他有声望,有地位,有家产,膝下无子但女儿可爱,妻子贤淑,还能接济士子贾雨村,让雨村筑起功名。
由富贵坠入贫困后,甄士隐看尽势利人眼。失女之痛,家破之伤,寄人篱下,穷困交加,年老多病。因有宿慧,被道人点化。出走之前,他留下了一段人生总结,即《好了歌》: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好便是了结,了结了就是好。这种人生大智慧,放到任何时候都适用苍生。
看透之后,甄士隐走向了红尘外,相反地,他资助过的雨村,也曾一起居住在十里(势利)街仁清(人情)巷葫芦(糊涂)庙旁,勘不破真相的雨村,走向了名利场,“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最终身败名裂。
贾宝玉是甄士隐人生的映射,姑苏望族对应侯门贵族,最终悬崖撒手。那块凡心炽动的石头,一定要下红尘,在富贵乡繁华地走了一圈之后,安然回归,重卧于青埂峰下。
这便是佛家的顿悟,善于思考和总结的他们,终能摆脱世间之苦,让灵魂安息。
02.问世间情为何物-柳湘莲
柳湘莲读书不成,父母早丧,无牵无挂,嫉恶如仇,曾痛打薛蟠。他也可以称为浪子:
那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
柳湘莲号称冷面,其实也算热肠,帮宝玉给秦钟打扫坟茔,危难之际救了薛蟠;柳湘莲发誓要娶一个绝色妻子,但他对妻子的要求不仅仅是绝色。听闻尤三姐是宁国府人,便断然悔亲。
湘莲反不动身,泣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湘莲反扶尸大哭一场。等买了棺木,眼见入殓,又俯棺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
在等他五年,以死报痴情的尤三姐,自刎之后,柳湘莲方知,三姐正是自己一生苦求又攸忽错过之人。
问世间情为何物?
《红楼梦》大旨言情。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因此大写各种情缘,爱情,亲情,友情,艳情,滥情,几乎无情不表,无情不述。然而所有的“情”,到头来都落得一场空。正是此书证“空”主旨所在。
佛教弃情,灭情,绝情,然后觉悟;但《红楼梦》却要人们生情,谈情,传情,再由情看“空”;柳湘莲与尤三姐是情灭的开端,及后黛玉和香菱宝钗等人,无一不经历情劫,莫不以青春和生命为代价,谱写红颜悲歌。
人生似梦非梦,就像柳湘莲置破庙的恍惚,道士并没有回答那个千古哲学命题:我在哪里,从哪里来,要去哪里。
“可又来!你见了册子,还不解么?世上的情缘,都是那些魔障。”
若能悟透“情缘”“魔障”,便能开悟,甄士隐贾宝玉柳湘莲等人,正是最终看清了魔障,使自己获得了解脱,从而弃家出世。
03.黛玉和香菱等人的人生劫难
黛玉和香菱二人,原本都是世间难得的佳人。但依然逃不过情劫,悲苦一生。
黛玉的宿命是偿还,她和宝玉相识相知的整个过程,充斥着眼泪和悲苦,这样的爱情,对心灵的煎熬,导致早夭,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她一生多病,本来也有和尚前来渡劫:
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
但偏偏父母双亡,寄托于皆是外姓的外婆家,天天见最不该见的人,天天哭,岂非命运的嘲弄?
香菱被人拐卖,受尽屈辱,遇到冯渊,原可了劫,却被薛蟠夺去,后又不被珍惜,死于悍妇夏桂花之手。除了跟从黛玉学诗那段高光时刻,还原与她千金小姐的短暂骄傲,香菱一生凄苦,令人潸然泪下,何以能解厄运?
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
和尚形象不佳,说话又不入耳,总令人觉得疯疯癫癫,岂知佛家所谓的外相,便是幻象,越是腌赞不堪的,越是灵秀。难道这就是黛玉香菱终不免的原因吗?
我们可以设想,让黛玉和香菱跟着和尚去了吧,她们的命运就好起来了?
然而实际上,比较残酷的事实是,即便黛玉和香菱跟着和尚走了,也无法解脱。她们没有机会去悟透"情缘"的"魔障",只能生活在痛苦之中。甄士隐和贾宝玉,以及柳湘莲都能豁然解脱,飘然出家,连最不堪之人贾瑞,都曾经有一段机会摆在面前,只是他没有好好珍惜罢了。
因为她们是女孩,在传统佛教中,是没有女性的容身之处的。
佛教经典反对女性成佛,佛国中从来不现女身。在《佛说转女身经》理论里,终于提出了,“女人修行转身成男子,再由男子身转成佛。”
可见黛玉和香菱,今生今世的宿命无法改变。所以,《红楼梦》只能把拯救家族的希望寄托于宝玉身上,而宝玉,无论能力与智慧见识,远不如黛玉宝钗,远不如庶出的妹妹探春,也难怪探春要叹息自己不是男子。
那个时代,连在劫难之后,追求自身的圆满,即觉悟,都排斥了女性,更何况不谙世事的惜春呢。
04.惜春幻想的海灯
惜春在灯谜中写道: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这个女孩,跟迎春一样,短于诗歌,大概成长时期,涉猎内容多是佛经,爱上了此中的大光明。周瑞家的去送宫花儿,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顽耍:
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说着,大家取笑一回
惜春这句话,大致跟咱们小时候想去卖烧烤或者爆米花的理想差不多。因为惜春自小的玩伴是水月庵小尼姑智能儿,相比起师父净虚老尼,智能儿是天真无知的,她既不懂师父要钱的奥妙,更不懂净虚为太守家做骗客的勾当,智能儿一定会言及佛庙生活,耳濡目染,或许惜春就是这样,被寺庙表面现象所迷惑了。
非常喜剧的是,作为惜春的玩伴,智能儿不是合格的一个小尼姑,她竟然和秦钟有一段恋情。
查抄事件中,惜春赶走了从小伺候她的贴身丫环如画,大观园的小姐丫环的感情都是很好的,元春的丫环抱琴随她入宫,迎春的司棋,探春的侍书,每一个都是姐妹情深,但四小姐惜春,她就能在王熙凤都说了不计较的情况下,不管入画跪地哀求,百般苦告。以及尤氏和奶妈等人百般劝说,坚持撵走如画,甚至连尤氏也一并带上,断绝了与宁国府的关系:
惜春冷笑道:“我一个姑娘家,只好躲是非的,我反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况且古人说的,‘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能保住自己就够了。以后你们有事,好歹别累我。”
这段文字最能体现惜春性格,“躲”是逃避,而不是勘破。“自保”是苟且,而非出路。
探春也说过惜春天性孤僻,年纪小,胆小,自小没娘,缺乏母爱,是贾母从宁国府抱来抚养长大。
但她比起迎春探春的际遇好了很多,嫂子尤氏心地仁厚,她不像迎春,要遭受继母邢夫人和奶妈的双重夹击;不像探春要忍受生母赵姨娘的猥琐狭隘。她既和姐妹们不合群,极少互动,很多重要场合,没人想到她,又本性懒于诗词,连诗词大会这样的盛况,都鲜见她的身影,同时,她又没有安全感。
那么在她幻想的神圣的地方,就是单纯懵懂的心向往之了。
“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但现实呢?《红楼梦》里也有一干僧道尼,口诵着阿弥陀佛,却干着龉龊无比的勾当。
这个懵懂女孩,既没有经历过亲情,友情,爱情,人情之苦,又何来觉悟?就算经历过了的姐妹,也无法解脱,寻到解除人生种种苦恼的办法。
所以,对惜春出家这一归宿,最可怕的,也许不是青灯古佛,寂寞一生,而是置身于并不了解的事物中,终生无法见到婆娑宝树,而导致心灵无法安置的悲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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