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霸知道第50期
文/戴纯青
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园林,肯定是《红楼梦》里的大观园。
87版《红楼梦》剧照,众姐妹搬进大观园
大观园是怎么造起来的?第十六回说:“贾赦住的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如此两处又甚近,凑来一处,省得许多财力,纵亦不敷,所添亦有限。全亏一个老明公号山子野者,一一筹画起造。”
“山子”是对园林设计师的一般称呼,“山子野”是随事生名,做不得数,大家看书多半也就略过。但若是多年前曹雪芹那个时代,文人士大夫看到这个造园风格和这个名字,多半要会心一笑。
——这写的不就是嘉兴“山子张”吗?
严格地说,“山子张”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家族的名号。古代的园林建筑行当往往是家族世袭,造房子的望族是“样式雷”,烧瓦的魁首是“琉璃赵”,“山子张”就是设计园林堆叠假山的状元——倘若这些手艺人要排出《盗墓笔记》里那样的“老九门”,“山子张”家族的缔造者,明末清初园林名家张南垣,也当得起一声“张大佛爷”。
南垣是张涟的字,严格地说,张涟是华亭人,跟我们以前讲过的陆机和顾野王一样,籍贯在嘉兴和上海之间还有得好争论,但是张涟后来搬到了嘉兴市区居住,大多数出名的作品,产地就在嘉兴了。
关于山子张家族,这本研究专著应该是比较系统的
张南垣出生于年,这个年份大家看着都不陌生,正是被黄仁宇称作“明朝转折点”的万历十五年。
政权开始从兴盛走向衰颓了,但是江南的社会经济还没有。那是历史书上被称为“中国资本主义萌芽”的时代,运河水道里时时有商船来往,青石板路上处处是织机咿呀。士绅和商人手里有了钱就爱造别墅,江南的古典园林大半就出自这个时期。
到张南垣入行的时候,园林设计已进入了成熟期,扬州人计成在写中国第一本园林艺术理论专著《园冶》,苏州四大园林全部造完了,江南一年同时兴建的大小园林还有上百个,“山子”这个行当,竞争已经非常激烈。
能在红海中杀出一条血路,张南垣是有独门功夫的。
他的核心竞争力,来自一位知名度更高的华亭籍大师——明末书画家董其昌。
董其昌是“文人画”理论的首倡者,作画要写意,讲的是神韵和骨力,张涟虽然称不上文人,但他少年时曾经跟董其昌学画,据说颇有点“元四家”中黄公望、吴镇的笔意,在“华亭派”的画家中也有不低的辈分。
如果留在画坛,张涟可能终其一生就是个二流画家。他一转行,笔下的山水变成了园中的风景,当时园林建筑从业者大多靠的是工匠口耳相传的经验,张涟一入场,几乎就是降维打击。
董其昌作品,华亭画派的艺术修养远非寻常画工石匠能比
在不到30岁的时候,张南垣就声名鹊起,士大夫都知道他是建筑师里面最懂绘画的,画家里面最懂建筑的。
在明朝最后的三四十年,张涟行走在歌舞升平的江南,给那些后来在乱世中留下姓名的文士名臣营建了一处处安乐窝:松江李逢申的横云山庄、太仓王时敏乐郊园、吴伟业的梅村、常熟钱谦益的拂水山庄,吴县席本桢的东园、嘉定赵洪范的南园、金坛虞大复的豫园
这其中,嘉兴人最熟悉的,肯定是为权臣吴昌时的竹亭湖墅,或者,我们知道的都是它的另一个名字——勺园。
崇祯初年,吴昌时弄权富贵一时,不免要威风八面地回到家乡求田问舍。这个选在南湖西北边的园子既要住得舒服,又要能满足呼朋引伴、附庸风雅的需要,吴昌时回到嘉兴,想到的第一人选,自然是当时已经声名鹊起的本地大师张南垣。
吴昌时的历史评价不说也罢,但是勺园确实是一件难得的珍品。亭台玲珑、临水而筑,借得一大半湖光灵秀,无愧于江南私家园林代表作的名声。
小小一个园子,窥见的是整个南湖风光。这座勺园,就是张南垣美学理念创新的一个样本。
在他之前,造园林的匠人们比的是堆砌的手艺,大家都比谁叠得高耸,造型奇特。但对于胸中有一整套华亭画派理论张涟来说,这样矫揉造作的狭窄布局着实不能忍。他自己叠假山,就不主张那种缩小比例、丧失了真实的尺度感,而主张堆叠出一些山林小景,“平冈小阪”、“陵阜破陀”,好像把真山大壑的一个山脚角落,截取到园中,气象浑然天成。
张涟主持修建的拂水山庄,风格有勺园的影子
按照我的理解,打个比方,别人都恨不得在养鱼池里用几百块怪石垒出一座黄山来,但张南垣会在池中只放一块石头,铺一点苔藓,最多来点松枝,看的人自然就产生了对于整座黄山的想象。
这显然是一种更加富有高级感的手法,用的就是画家的眼光。据说张南垣造园从没有图纸,却是成竹在胸。有时他顾自与客人在堂上谈笑风生,一会儿把工匠叫过来说,“某树下某石可置某处”,虽遥控指挥,却总是恰到好处,“结构天然,奇正罔不入妙”。
胸中有大丘壑者,从事的专业领域不同也不会构成交流的阻碍。
虽然是个布衣,也不擅长诗文,但当时吴伟业、钱谦益、王时敏等名士——全都是他的甲方——都竞相跟张南垣结交。甚至吴伟业还应他之请,为他作了一篇名文《张南垣传》,由于此文作于张南垣生前,也成为有关张南垣最为权威可靠的传记。
这批人,个个都是明清之际的精英。他们诗酒风流的小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很快就是,明朝覆亡、满清入关、江南战乱,在国破家亡之时,大名士们的行为和历史评价不一,但换了朝代,每个人从政治生涯到文字书画都仿佛抽筋拔骨了一次。
只有张南垣没有。在那些舞文弄墨的朋友深陷黍离之悲,还在为大义名节争论不休的时候,他很快就在新朝代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在任何时候,工匠诚实地用手艺换碗饭吃,都是光明正大毋庸苛责的。
张南垣长寿,活了快90岁,园林设计生涯也正好均分成了明清两个部分。晚明时,他在江南,修建的是文人名臣的私家园林;到了清朝,他带着两个继承衣钵的儿子,把舞台搬到了北京,修的是达官贵人甚至皇家的宫苑。
在北京,他最负盛名的是为大学士冯溥修的万柳堂,堂前筑了一座土山,山下开了个水池,土石相间,土中戴石的手法说来朴素,但“穿霞小径”、“十丈朱栏”、“崖悬木抄”、“松倚云根”……一道道风景突破了园子围墙的限制,令人仿佛置身名山之中,意境无穷。
康熙初年,张涟、张然父子入京供奉内廷修造园林,先后参与和主持修建了南海瀛台、玉泉山静明园和畅春园等皇家苑囿。在修建畅春园时,张涟已经年近90,长子张然也快到了古稀之年,康熙特许父子俩乘车坐轿到工地指导,被视为园林界的无上荣耀。
畅春园外景,与张涟早年在江南的作品已相去甚远
而内景的画风依稀相似
翻遍二十四史,能以造园叠山的艺术在正史中列有专传的,只有张涟一人而已。“山子张”后来又传了许多代,张南垣的“十字诀”至今仍被园林设计界奉为圭臬。
雨果说:“建筑是石头的史书。”虽然这话用在以砖木结构为主的中国建筑上并不确切,张涟建造的那些华丽的庭院也大多没有逃过历史的车轮碾压。
但当一朝朝富贵荣华如烟云散尽,我们还能看到勺园的楼阁、瀛台的奇石、畅春园的流杯亭,这是何等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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