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矛盾的主次方面归结与分析
前已述及,矛盾的主要方面表现为五次增删的新构思,占据着主体地位,决定着事物发展的方向;矛盾的次要方面表现为五次增删中早期旧文的遗痕。对于何种文字居于主体地位,人们有着基本的共识。
而且,处于其对立面的、居于被支配的一方,常常被人们视作是后人“妄改”或抄手之误。换言之,矛盾的主次方面之地位,在人们心中基本是明朗的。
笔者对前80回“毛刺儿”——也就是一对对的矛盾之统计、归纳和分析,发现:后40回是与前80回中那些矛盾的次要方面,是相合的。换言之,在前80回那些矛盾的次要方面为五次增删中的早期文字或底稿之遗痕的前提下,那么,后40回与前80回中那些矛盾的次要方面,则均应为早期之文。
1、凤姐的女儿这个矛盾体的主次方面与后40回关系的分析
在凤姐是一个女儿还是两个女儿这对矛盾中,人们普遍认为凤姐只一个女儿,第42回通过刘姥姥之口而更名。换言之,刘姥姥的更名,反映着曹雪芹的“终笔终意”,是曹雪芹的后期构思,是主体性文字,也即矛盾的主要方面。两个女儿是矛盾的次要方面。
民国红楼梦人物笺纸
换言之,前80回中的第27、29回出现的凤姐是两个女儿,是矛盾的次要方面,是旧文的遗痕。但奇妙的是,后40回为凤姐构思的,也是两个女儿。如第92回:
宝玉道:“你认了多少字了?”巧姐儿道:“认了三千多字,念了一本《女孝经》,半个月头里又上了《列女传》。
再如第回:
凤姐刚有要睡之意,只听那边大姐儿哭了。凤姐又将眼睁开,平儿连向那边叫道:“李妈,你到底是怎么着?姐儿哭了。你到底拍着他些。你也忒好睡了。”那边李妈从梦中惊醒,听得平儿如此说,心中没好气,只得狠命拍了几下,口里嘟嘟哝哝的骂道:“真真的小短命鬼儿,放着尸不挺,三更半夜嚎你娘的丧!”一面说,一面咬牙便向那孩子身上拧了一把。那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了。
孙兰美绘王熙凤
显然,这个第92回已认得三千多字,念了《女孝经》《列女传》少女,不可能到了第回反而逆成长为被奶妈虐待尚不知学舌告状的童婴。这明显是两个女儿。
换言之,早期文字中为凤姐构思的就是两个女儿,而增删改写的指针,是要将两个女儿整合为一个女儿。后40回及前80回中的第27、29回,只不过仍处于增删改写之中尚未整合成一个女儿时期的文字。而第27、29回是窜抄进来的早期文字。
2、珍珠与袭人这个矛盾体的主次方面与后40回关系的分析
贾母的丫鬟珍珠于第3回拨给了宝玉,并更名为袭人,是人们公认的主体性文字,即矛盾的主要方面。而第29回珍珠再次出现,并与袭人同时出现,而且珍珠仍是贾母身边的丫鬟,是早期文字的遗痕,是作者未抹平的“毛刺儿”,也即是矛盾的次要方面。
但奇妙的是,后40回的“珍珠”仍是贾母的丫鬟,并未拨给宝玉。如第94回,贾母来怡红院看海棠:
贾母还坐了半天,然后扶了珍珠回去了,王夫人等跟着过来。
第96回,黛玉遇到傻大姐:
(黛玉)问道:“你姐姐是那一个?”那丫头道:“就是珍珠姐姐。”
第98回,贾母听闻宝玉找她:
贾母连忙扶了珍珠儿,凤姐也跟着过来。
戴敦邦绘贾母
第回,贾母到院中烧香拜佛,为贾府祈祷:
(贾母)不禁伤心,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鸳鸯、珍珠一面解劝,一面扶进房去。
第回,找宝玉吃饭:
小丫头依言回去,告诉珍珠,珍珠回了贾母。……珍珠便向小丫头道:“你听见了?”
第回,贾母病危之时:
贾母道:“我喝了口水,心里好些儿,略靠着和你们说说话儿。”珍珠等用手轻轻的扶起,看见贾母这会子精神好了些。
第回,贾母逝后:
孙温绘贾母八旬大庆
(琥珀)劈头见了珍珠,说:“你见鸳鸯姐姐来着没有?”珍珠道:“我也找他,太太们等他说话呢。必在套间里睡着了罢?”琥珀道:“我瞧了,屋里没有。那灯也没人夹蜡花儿,漆黑怪怕的,我没进去。如今咱们一块儿进去,瞧看有没有。”琥珀等进去,正夹蜡花,珍珠说:“谁把脚凳撂在这里,几乎绊我一跌!”说着,往上一瞧,唬的“嗳哟”一声,身子往后一仰,“咕咚”的栽在琥珀身上。琥珀也看见了,便大嚷起来,只是两只脚挪不动。
第回,
贾琏心里明知老太太的东西都是鸳鸯经管,他死了问谁?就问珍珠,他们那里记得清楚?只不敢驳回,连连答应了。
从后40回来看,珍珠仍在贾母身边。而且第94、96、、、、回等,与第29回一样,袭人与珍珠是同时出现的。即,在早期文字中,贾母根本就没有将珍珠拨给宝玉。
换言之,后40回和第29回,仍是贾母拨给宝玉的并非珍珠那个时期的文字;而将珍珠拨给宝玉,则是增删后期的构思。
3、柳五儿生与死这个矛盾体的主次方面与后40回关系的分析
赵成伟绘柳五儿
柳五儿于第75回已经死了,这是曹雪芹的“终笔终意”,是矛盾的主要方面;而第77回的程本柳五儿还活着,则是矛盾的次要方面,是早期的文字。但奇妙的是,后40回的“五儿”的确仍在活着。在后40回中涉及柳五儿的文字颇多,如第87、92回等,还有专门的一回:第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
换言之,柳五儿还活着的程本第77回之文,是与后40回一致的文字,均是早期之文。有关第87、92、回柳五儿仍在世的文字证据,比比皆是,不具。
这里要讨论的是一种思维惯性:死了的人再“复活”便是没有道理之事。故而,人们往往将程本第77回“复活”了的柳五儿,视作程高的“妄改”,而将后40回五儿的所谓“复活”,视作程高的“伪续”。但这种线性思维并不具有普适性。因为在前80回抄本中,同样存在着其他人物的死后复活现象。
如第77回四儿、芳官等被撵出大观园之后,庚本一段文字,作:
改琦绘芳官
就有芳官等三个的干娘走来,回说:“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赏了出去,他就疯了是(似)的,茶也不吃,饭也不用,勾引上菂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去。
诸本有异,但列杨本与庚本均作“菂官”,唯戚晋程本作“藕官”,蒙本缺此页。菂官早已死去,这在第58回庚本已有交代。庚本(己列本与庚略异)作:
芳官笑道:“你说他祭的是谁?祭的是死了的菂官。”
己庚列本中的“菂官”,在第58回之前,就已经亡故,藕官已有烧纸祭奠的情节。换言之,庚列杨本中的“菂官”于第77回,也“复活”了,这便与第58回构成了矛盾。但人们只注意到了柳五儿的“复活”,而忽视菂官的“复活”。
实际上,第77回菂官和柳五儿复活,同样都是早期之文,均是矛盾的次要方面。只不过,因为柳五儿的复活发生在程本,还发生在后40回,便认为是“妄改”“伪作”,而菂官的复活发生在庚辰本,发生在前80回,便另眼相看,这是科研中未将研究材料视作平等的研究对象之大忌,是先入为主的观念在作怪,必将影响正确结论的得出。
实际上,“复活”的也不止五儿和菂官,还有鲍二家的。笔者认为,菂官、柳五儿、鲍二家的所谓“复活”,在早期文字中她们并没有死,而在五次增删中将她们改写为亡故的结果。这种状况,既非后人的妄改,也非抄手之误,而是不同增删时期的文字反映。
年画《大观园游莲花池》
4、宝玉的路线与院落布局这个矛盾体的主次方面与后40回关系的分析
贾母居西院,由西向东依此是:贾母院、贾母后院的东西穿堂、凤姐院和大影壁、西角门、荣府中路的贾政夫妇处所、荣府东路的贾赦院,这是前80回的主体性文字,即矛盾的主要方面。
而宝玉从贾母后院出来院“往西”,是矛盾的次要方面,是增删中未抹平的早期文字之遗痕。然而奇妙的是,在后40回中,宝玉若从贾母院到王夫人处所,的确需要“往西”穿过穿堂、经凤姐院前,然后通过角门。不过应是“东角门”,而不是“西角门”。
其原因是,在后40回中,荣府的院落正好在东西向上是相反的。即,贾母住东院,贾母院之西,是凤姐院,凤姐之西才是中路的贾政夫妇院落。故而,宝玉出贾母院,需要“往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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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这可以从第回失窃后包勇和贼人的路线、回包勇对事发的描述中,知晓贾母院的位置是在荣府的东部。相关证据,不再引文、展开,参《〈红楼梦〉底稿探索》。[10]
其二,可以从回查抄贾府,锦衣卫回:“东跨所抄出两箱房地契又一箱借票”,能够得知锦衣卫所处的位置、“东跨所”相对于何种参照物而言、“东跨所”所指乃凤姐处所,即凤姐在荣府中路的东部。
其三,可以从第96回贾政“将荣禧堂后身王夫人内屋旁边一大跨所二十余间房屋指与宝玉”作为婚房,得知婚房的位置在荣府的中路。可以从第回末和回初凤姐亡故处,宝玉在婚房“只听东院里吵嚷起来”,得知这个“东院”便是凤姐院落,在中路的东部。
换言之,贾母、凤姐、王夫人处所,以及穿堂、角门,在东西方位上,后40回与前80回正好是相反的。在早期文字中,宝玉出贾母后院,只能“往西”,第30回宝玉“往西”是与后40回一致的,第30回是早期文字未抹平的遗痕。即,第30回宝玉的行走路线与后40回均是矛盾的次要方面,均是早期之文。
5、贾母的生日这个矛盾体的主次方面与后40回关系的分析
贾母生日在“八月”,这是前80回中人们公认的主体性文字,即矛盾的主要方面;而第62回的正月,是矛盾的次要方面,也即五次增删中未抹平的旧文之遗痕。奇妙的是,在后40回中,却正是支持第62回贾母是正月生日的。
如第88回,妙玉在惜春处下棋,鸳鸯进来的一段文字,程本作:
赵国经、王美芳绘妙玉
那鸳鸯却带着一个小丫头,提了一个小黄绢包儿。惜春笑问道:“什么事?”鸳鸯道:“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岁,是个暗九。许下一场九昼夜的功德,发心要写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金刚经》。这已发出外面人写了……要几个亲丁奶奶姑娘们写上三百六十五部……咱们家中除了二奶奶,头一宗她当家没有空儿,二宗她也写不上来,其余会写字的,不论写得多少,连东府珍大奶奶、姨娘们都分了去,本家里头自不用说。”惜春听了,点头道:“别的我做不来,若要写经,我最信心的。你搁下喝茶罢。”
蒙中东双桐藤仓洋等本与程本同,杨本略异,但都有“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岁,是个暗九”,府里的“奶奶姑娘们”都要抄写等核心文字。
自第71回“八月初三”至第88回,据姚燮的推算,均是“甲寅年秋间事”。[11]且期间还有第87回探春“这大九月里的,那里还有桂花呢”之语,以及“重阳节”等文字,可以补证鸳鸯此时说话的时节,是贾母刚刚过了“八月”生日的不久。即,刚刚过完贾母“八十”的大寿,鸳鸯便来给人们布置明年八月的“暗九”八十一岁的生日了。
刚过完今年的生日,便安排下一年的生日,为时太早,这不合常理。一般而言,应当是快要到下一个生日的前两三个月来安排,比较合乎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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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言之,第88回鸳鸯在深秋九月所说的明年“暗九”,不是针对增删后期稿子的“八月”生日,而更似某个增删时期的、贾母生日在“过了灯节”的正月。如此,才合乎情理。
再看第91回,贾政、王夫人商议宝玉婚事,程本贾政言:
况且如今到了冬底,已经年近岁逼,无不各自要料理些家务。今冬且放了定,明春再过礼,过了老太太的生日,就定日子娶。
蒙杨中东双桐藤仓洋等本均与程本同。贾政所言的时下是“如今到了冬底”。在“冬底”言“过了老太太的生日”,其语境明显是:老太太的生日,必不为下半年,而在眼前不久的时间。即,第91回贾政所指,亦当是与第62回庚蒙戚列杨舒晋甲本暗藏的“正月”,是同一时期的文字。
再看第回,贾府已被抄家。贾政向北静王爷亲禀,程本作:
贾政回道:“犯官自从主恩钦点学政,任满后查看赈恤,于上年冬底回家……”。
蒙杨中东双桐藤仓洋本等均与程本同,明确都是“上年冬底回家”。即,在后40回中贾政实为“冬底”到家。而前80回的文字是:贾政到家便是贾母的生日,故不可能冬底便准备八月的生日,在这大半年八九个月中,对书中主角宝黛等一笔不写,由冬底直奔八月。
换言之,后40回所留下的文字,并不是支持八月生日的,而是针对正月生日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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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后40回,前80回中也留下了诸多支持第62回中所言的贾母正月生日的遗痕。如第70回抄本的一段,庚本作
可巧近海一带海啸,又遭蹋了几处生民。地方官题本奏闻,奉旨就着贾政顺路查看赈济回来。如此算去,至冬底方回。
蒙戚杨列诸抄本均是“冬底”。但“冬底”处,程本作“七月底”。
可巧近海一带海啸,又遭塌了几处生民,地方官题本奏闻,奉旨就着贾政顺路查看赈济回来。如此算去,至七月底方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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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在70回中出现了贾政两个回京的日期,一个是抄本的“冬底”,一个是程本的“七月底”。奇妙的是,程本的“七月底”是支持八月生日的;而庚蒙戚杨列等抄本的“冬底”,与后40回一致,都是支持正月生日的。
再如第72回贾琏借当处,庚本的一段文字:
说着向鸳鸯道:“这两日因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银子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税通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还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年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
庚本不上“半年”的光景,以时下为刚刚过了“八月初三”贾母大寿的时间来计算,半年则是来年青黄不接的春季。而春季哪里来的进益可以赎回当来?只有一种解释,生日是在春季,半年则是从春季到秋季,秋季地租下来有了进益,才好赎当。
而在蒙戚列杨晋程本中,是
……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月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
这不上“半月”的光景,若以时下为刚刚过了“八月初三”贾母大寿的时间来计算,则恰好是金秋收租的季节。即蒙戚列杨晋程本是支持八月的。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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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诸抄本的第62回、诸抄本的第70回、庚本的第72回,均是对应的“正月”生日;
其二,程乙本的第62回、程本的第70回、诸本的第71回、蒙戚列杨晋程本的第72回,均是对应的“八月”生日;
其三,后40回中的88、91、回,均是对应的“正月”生日。
进而言之,诸抄本的第62回、诸抄本的第70回、庚本的第72回、后40回,具有着一致性,均是实有的早期文字,而非第62回为误抄。
这些支持正月生日的章回,当是早期的文字所留下的遗痕;而第程本第70回、诸本的71回、蒙戚列杨晋程本的第72回,这些支持八月生日的章回,才是增删后期之文。
学界一些朋友认为第62回诸抄本和程甲本的“过了灯节,就是老太太和宝姐姐”是传抄之误。[12]显然是一种意欲打补丁的附会之举,无法解释第70回的诸抄本、第72回的庚辰本、后40回的文字。
6、鲍二的奴籍这个矛盾体的主次方面与后40回关系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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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回“鲍二媳妇吊死了”、贾琏“给鲍二些银两”给他续娶、鲍二“仍然奉承贾琏”仍在荣府贾琏手下听差、鲍二已是个残缺家庭,这些均是矛盾的主要方面,代表着事物的主体和方向;而除了己卯之外的抄本第64回和诸本的第65回,其鲍二为宁府贾珍的奴仆,且是个原生家庭,是矛盾的次要方面,属于早期之文。
但奇妙的是,在后40回中,鲍二的确为贾珍的奴才。如第88回:
到了次日,贾珍过来料理诸事。……只见鲍二走来磕了一个头,说道:“求大爷原旧放小的在外头伺候罢。”贾珍道:“你们这又是怎么着?”鲍二道:“奴才在这里又说不上话来。”贾珍道:“谁叫你说话?”鲍二道:“何苦来在这里做眼睛珠儿?”周瑞接一道:“奴才在这里经管地租庄子银钱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万来往,老爷太太奶奶们从没有说过话的,何况这些零星东西?若照鲍二说起来,爷们家里的田地房产都被奴才们弄完了。”贾珍想道:“必是鲍二在这里拌嘴,不如叫他出去。”因向鲍二说道:“快滚罢!”
结合上下文,这段文字的字里行间流露出鲍二是贾珍的奴才,随贾珍在荣国府差使。因其尚有公正之心,看不惯周瑞从中做手脚,故向主子贾珍诉苦。接下来的鲍二被责罚了五十鞭,有人说是“贾珍护短”。这“护短”二字,也流露出鲍二是贾珍的人。换言之,前80回中有关鲍二家庭的矛盾之次要方面,是与后40回一致的,均早期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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