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十七回很特别,因为从表面看来这一章只是简单地叙述了贾政带着贾宝玉等一群人兴致勃勃地游玩了刚刚落成的大观园,似乎其情节的张力有限,功能性不足。但当读者了解了在后续人物形象,故事情节的发展中,大观园每一处所在对其居住其中的主人的个性和命运的暗示,便能追蹑作者心迹思路之一二。
比之以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以华丽奇幻的笔调暗示了金陵十二钗等一众贾家上中下三等不同地位,却有着重要代表性的女子的命运遭际,给读者带来强烈而神秘的浪漫和富有想象力的冲击不同。此一回则因为写实而显得平淡无奇,并且由于大观园复杂的地理构造,仅通过文字的叙述,难以给读者提供直观的认识,实在有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感觉。作者也意识到了这个情况的存在,所以在后面贾宝玉和众姐妹入住大观园后的情节当中,每一处所又有随机的细节描写,以强调其主人的性格特征,强化人物形象和命运暗示。
这一回的重点是对贾宝玉的灵性极其个性与他所生存其间的家庭和周围人文环境的冲突的一次集中表现。经过前面几章,关于贾宝玉的情感和理性的开发、塑造,到此以一个在读者心目中已经比较熟识,相对完整的少年形象出现,表现出他的与众不同,因而导致他在与他日后,长大成人之后将要步入的社会生活的自恰,存在相当的困难。换句话说,贾宝玉对僵化的社会生活的反抗,与之最后的决裂,这个时候苗头已经显露。
此时十三四岁的贾宝玉,已经是一个初具规模的完整的人。此前,二秦之死,他虽然参与其中,但总的来说还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大观园的落成,自身的渐趋成长,以及周围其他人的成长和处境的变化,社会和家庭力量的压迫开始渐及其身。此后,大观园的生活,在表面的幸福和繁华背后,贾宝玉将要经历各种各样精神打击,清晰他对社会人世从一开始就有的负面的朦胧印象。所以,在这一回贾政对贾宝玉的考试,可以说是贾宝玉人生的一次标志性的转折点。因为,他自身命运的悲剧正渐渐为他开启序幕。
此后,在贾宝玉和林黛玉搬离了贾母的住所,和其他姊妹一同入住大观园,有了各自独立的起居之处,因此在思想行为和生活习惯等等各个方面都起了深刻的变化。无论年龄心智,至少在形式上,他们都已经拥有了相对的个人自由。除了惜春,年纪最为幼小,其他人都已经正式进入了青春期,按照当时的标准,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因此,大观园的建成乃是贾宝玉和他的姐妹生活中,一个重大的分水岭。而随后的入住大观园,无疑很多生活中细节性的事情都在这一次的搬迁中有了巨大的变化,会在其后的情节中描写出来。为日后充分展开大观园里各式各样不同的人们的生活作了铺垫。
正是在这一次的游园过程中,对几个比较重要的地方,像是后来的怡红院、潇湘馆、蘅芜苑和稻香村等等,借着贾政和贾宝玉不同的思想观点,作了一番虽然粗浅,却别有旨意的描述。又以此,表现了贾政作为封建家长,凭着自己的父权公然对贾宝玉实施了,在读者,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看来无法理解,且令人气愤的精神虐待。不过,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行为背后却有着深刻的思想价值观念,和广阔的社会人文环境作为有力的支撑,在当时人们的认识中,是有其绝对的合理性的。
子侄辈对于父祖辈的畏惧,贾宝玉自然不是个例,在《红楼梦》中实在就是一个普遍现象。若要引证举例,俯拾皆是。且不说贾珍和贾蓉、贾赦和贾琏,就是如今的长辈贾敬、贾赦和贾政小的时候也是像现在的贾宝玉一样受着父辈的苛责,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比之于贾珍对待贾蓉,作为一个在世人眼里是谦谦君子的贾政,对待贾宝玉还算是比较温和慈爱的。
当然,贾母对贾宝玉的宠爱,在贾政和贾宝玉这对父子的关系中起到了相当的缓和作用。而贾政之所以对贾母怀有敬畏之情的缘由,也正是他对贾宝玉的苛责的出发点,那就是所谓“以孝治天下”的国家理念在日常家庭生活中的具体体现。而它的不合理处,就在于对长辈的盲从,对晚辈则滥施威权,给亲人之间的正常情感交流造成了不可逾越的阻碍。很显然,这样的事实在这个大家族中制造了诸多人与人之间的矛盾。
贾府败落的三大原因,前面已经明确交代清楚的有两项,就是经济压力的窘迫和后继无人的困境。另一个原因是政治上云诡波谲的变幻问题,但由于其敏感性而不能明白表达。读者需要明白的是,这三个原因并不是彼此分离的,而是相互交融,难以分割的。贾宝玉作为贾府最有希望,或者说唯一可造就的后人,可他偏又是一个具有叛逆性,不愿走向腐败堕落的社会,承担家族使命的人。这个悖论的存在,实在值得读者去仔细品味作者真正想要传达的意义。关于社会、人生和命运,其间的悲凉与无奈到底有多么深沉,可令人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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