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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温暖
生活是一条流动的河,生命在生活里不息奔流着。
《坛经》有云:著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即名此岸;离境无生灭,如水常通流,即名彼岸。此岸被冲刷,彼岸堆积着,同样的河流经过,却留下了不一样的生活。
刘姥姥进贾府,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状态在同一个空间里遇见。
不同的性格、生活、阶级、文化等交织碰撞着,一幅卷轴徐徐展开,我们得以看到了故事,看到了人物,看到了冲突与融合,更看到了生命的亦悲亦歌。
1、贫穷与富贵的遇见
生活在温柔富贵之乡的贾府主子们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整日斗鸡走狗、眠花卧柳,无故还要觅恨寻愁,却未曾觉得满足。他们不会知道那些底层劳动者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活。
富贵的习惯了富贵,不以为乐;贫穷的习惯了贫穷,不以为苦。
刘姥姥一家靠两亩薄田度日,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便合计着舍着老脸去贾府碰碰运气。
风尘仆仆带着年幼的外孙子板儿来至贾府门前,她战战兢兢、挪挪蹭蹭,见了看门人张口称“太爷”。从满门口的马车到凤姐满屋里耀眼争光的东西,再到底下人伺候摆饭时衣裙窸窣紧张的氛围,可以说刘姥姥第一次进贾府,让我们跟着她从那条宽阔的荣宁街走进了荣国府,走进了王熙凤的住处,一路看到了贾府的权势与气派。
刘姥姥第二次进贾府时,有幸深入到了贾府的许多角落,引出了贾府衣、食、住、行、玩等各个方面的细枝末节。
这次刘姥姥所接触的人物之多、所见的场面之广、感受惊叹之深都胜过了第一次。
刘姥姥的角色也由穷亲戚摇身变成了贾母的座上宾,得以出席了贾府丰盛的家宴,遍览了大观园。一顿螃蟹家宴,足够庄稼人过一年的费用;“史太君两宴大观园”时的排场就更无法比拟了;大观园中的潇湘馆、秋爽斋、晓翠堂、栊翠庵、怡红院等外部景致、内部陈设都无不令她惊奇赞叹,时不时地念念佛;凤姐穿的大红棉袄用的料子连皇帝“上用内造”的竟也比不上;一道“茄鲞”用了十几种稀有的配料,经过十几道繁琐的工序,吃得刘姥姥只“摇头吐舌”说不像茄子。
作者透过她的这些观察、体验、评论等写这鲜花著锦之盛,写这些主子们的享乐与奢侈,可谓是写尽了贾府的荣华富贵。
刘姥姥,她用她看惯贫穷的眼睛看贾府的权势;她用她过惯贫寒的身心感受贾府的繁华鼎盛,由此引出了故事,引出了人物,并推着故事的情节一步步发展下去。她引领着我们从外观察,由内透视;引领着我们深入贾府内部,细腻地展开生活的细节,为后文的发展穿针引线,处处伏笔。
2、一面特殊的镜子
刘姥姥是个小人物,小到“芥豆之微”,但是正是这个小人物的出现,引出了贾府上下、主子奴才一干人等都粉墨登场,围绕在刘姥姥周围或玩笑、或打趣、或捉弄。刘姥姥干脆把自己当成一粒尘埃,让他们肆意取乐去。正是刘姥姥的这种低微,这种放下自己的态度,让每个人都毫不掩饰地展示了他们自己在规矩礼仪之外的、不曾突出表现过的性格因素。
刘姥姥就是一面特殊的镜子,分别照出了不同人物不同的特征。
比如王熙凤。一进荣府时在刘姥姥的眼里,她衣着华贵,气质高傲,并且“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二进贾府时,刘姥姥已经成为了贾母的座上宾,凤姐为了讨得贾母的欢心,便以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对她尽情捉弄,随意戏耍。
这面镜子照出了王熙凤更加立体的人物性格:一方面她惯会摆威严,确实有才干。
通过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便知,她能威重令行,管理之处井然有序,可谓工作大胆、性格泼辣;另一方面她又会不遗余力、不择手段地牺牲别人的尊严利益去取悦上级或者获取私利。
第十五回《王熙凤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她坐享三千两雪花银不惜白白断送了两个年轻人的性命,却心安理得,说什么不信阴司地狱报应。正是因为这样,才有了她的弄权成性,直至失了人生底线,为她日后命运走向埋下了性格伏笔。
宝玉跟妙玉,因为刘姥姥的介入,我们看到了两个人对佛的不同的理解。宝玉自称是红尘中的俗人,而妙玉则是佛门中的修行人,可是他们对生命的感悟却大相径庭。宝玉陪笑商议妙玉不要把那个刘姥姥用过的杯子丢弃,若嫌脏了不如就给了她帮其度日。他虽然不参佛不拜佛,但是他却有佛缘,他能领悟到佛的真谛:比如慈悲、平等、无我、无常等等,并融入到他的性情与言语行动中;而妙玉虽是出家人,却未真正领悟到佛的真境界,对刘姥姥有着发自内心的嫌恶。正所谓“云空未必空,过洁世同嫌”。
一件小事若一面镜子照出了佛门中妙玉的尘心与尘世中宝玉的佛心。
这面镜子照出了凤姐、宝玉、妙玉等人物内心世界中平时不容易被看到的部分;这面镜子照出了人性中的一念善一念恶的复杂性与隐性的存在;这面镜子使得人物的形象更加立体、更加丰满,使得生命更具有层次性、多样性。这看似闲闲之笔却有不可或缺的妙处。
3、贫穷与富贵的救赎
人比事物更需要重建、刷新、复兴与救赎。
刘姥姥二进贾府被贾母留宿的清晨,梳头插花时,凤姐拉过刘姥姥把一盘子花横三竖四地插了她一头,贾母和众人都笑得了不得,刘姥姥应该明白凤姐此时不过是在捉弄她吧!按理说以她低微的身份与贫寒的出身,她的自卑感会在此时瞬间爆棚,但是她却也笑道:“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还说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索性作个老风流!”这里有她的本色真性情,更有她的圆融通透与豁达。对于生存都受到威胁的生命而言,没有什么能够压垮她,看着这些富贵主子们的欢乐竟是因她而起,竟是如此的容易获得,刘姥姥可能也觉得是件开心的事吧。谁又能想到,在没有刘姥姥的日日繁华中,这些人的快乐却又是那样的少有,与其说是她们取笑了刘姥姥,倒不如说是刘姥姥带给了她们最本源的欢快。
秋爽斋晓翠堂摆宴,在这个极尽奢侈的家宴中,刘姥姥彻底地被当了一次女清客。她的本色出演让我们看到了那一场淋漓尽致的笑宴:“湘云掌不住,一口茶都喷出来。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只叫‘嗳呦!’宝玉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地搂着叫‘心肝’……”她们笑着,极尽所能地笑,笑得肠翻肚痛、笑得喷茶倒碗、笑得无心吃饭。在刘姥姥面前似乎什么都不存在了,这个场面失控了:失了地位与阶级、失了大家规矩与礼仪、失了闺秀风范、失了日常的井然有序。我们从每个人极尽本真的笑态笑姿中看到的是人物自己最本真的样子,因为以她们的性情,就该是这样笑着,就该笑成这个样子。在那一刻,刘姥姥这么一个乡野村妇享用着她们的美食、用着他们贵重的餐具,不过是说了些庄稼人粗俗的话语便给这些人带来了这样的开心。待到行酒令时,贾府众人说的都是些高雅的词句,但是刘姥姥说的是“大火烧了毛毛虫、一个萝卜一头蒜、花儿落了接了个大倭瓜”既本色生动,又让人觉得好笑却已经没有了取笑之意。
其实我们早已忘记了是谁捉弄了谁,对比之下我们会在这样的繁华与欢乐背后深深地感受到一种荒凉。想着这些人纵使生活在这样的富贵中,是否有过真正的快乐,是否感知到真正的幸福?就像那道失了茄子味的茄鲞还是茄子吗?就像那双镶金的牙筯、那双镶银的乌木,到底不伏手!这被富贵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生命,到底失了真味与真情。
我在这场盛大的笑场中,在每个人的笑声里听到了悲哀,看到了救赎。富贵繁华是一种生命的状态,贫穷寒酸也是一种生命的存在。后者对人的伤害是显性的,而前者的伤害则是隐性的。
一些外人看来的光鲜亮丽掩饰了日渐丧失的快乐感、幸福感与真实感,使她们渐渐远离了人性的本真;使他们渐渐丧失着最朴素最原始的生命力。如果说刘姥姥二进贾府带给她们的是欢声笑语,那么这欢声笑语便是一种对富贵的精神救赎,是来自底层生命的本真救赎。这种救赎碰触到了她们生命中最简单的需求,碰触到了她们或多或少的悲悯之心。这次刘姥姥离开贾府的时候带走了一整车的吃穿用度之物,都算得上是价值不菲,这正是她给出的精神救赎的回馈,是贾府对贫穷回馈的物质救赎。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因果,等到刘姥姥三进贾府之时,才有了对巧姐命运的救赎。正如佛所说:“在你贫穷的时候,就用身体去布施。”刘姥姥做到了。
4、强大的生命活力
若说贾母是世族圣手,那么刘姥姥则是民间高手。
贾母想着找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说话,刘姥姥便编造一些村庄地头奇奇怪怪的事说给贾母听,贾母越发得了趣味。
第一个故事她讲到冬日大雪地柴草垛旁出现一个十七八岁的极标致的小姑娘。最关键的是她讲故事不是一气到底,而是卖关子、设悬疑。当她讲到:“只听外头柴草响,我想着必定有人偷柴草来了……”至此停下了。贾母便开始了大胆的猜想,别忘了贾母可是刚刚对刘姥姥说过自己不过是老废物罢咧!这时她却积极动脑,兴趣盎然,这不能不说一个乡村老太太带给了她新鲜的生命活力。
游至潇湘馆,贾母看到黛玉的纱窗旧了,并且绿色与院子的环境色彩不搭时,毫不犹豫地在这些小辈们面前展现了她曾经的管家风采以及她见多识广的一面,就连凤姐也被抢白了两次。贾母讲解软烟罗与蝉翼纱的区别,轻松说出软烟罗的四样颜色以及特点时的那种准确流畅、率性洒脱,哪里像个老废物呢?应该说是刘姥姥的在场,是刘姥姥的好奇,激起了她要展示一下子的激情与欲望。接下来当凤姐把这存了几代的奢侈品拿出来时,她似乎意识到了时间的流逝真是转眼间,曾经舍不得用的美好东西不知不觉就放了好几代人的光景了。此刻她想到了珍惜与分享,分享给孩子、下人、分享给穷亲戚。就因为刘姥姥这个存在激发了贾母的这种对美好的珍惜,以及分享的欲望。
刘姥姥的第二个故事则是讲吃斋念佛。她是个经久世面有些见识的老寡妇,颇懂得些人情世故。她自然能够看出贾府全家人的寄托无非一个宝玉。她便说到:“我们村子东边庄子上有个老奶奶,今年九十多岁了,她天天吃斋念佛,谁知就感动了观音菩萨……”这下子暗合了贾母与王夫人的心事,都听住了。原来在这些聪明的富贵人心底,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不安与恐慌,而刘姥姥编造的这个故事恰好带给了她们无限的慰藉。可以说刘姥姥的这番话,有意无意中激起这些贵族生命人性的觉醒,指引着她们追寻心灵的寄托,引导着去思考生命,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碰撞交流过程中,学会去敬畏生命。
刘姥姥的故事因提到了一个标致的女孩,所以又吊足了宝玉的胃口。故事虽因贾府马棚失火而被迫叫停,宝玉却追根问底得了答案,说是女孩死去了,经年受人间香火成了精,那个抽柴的女孩便是。宝玉相信十七八岁美好青春的女孩是不会死的,便派茗烟去探寻,未果,他便责备茗烟没用。这不禁让人想到了《桃花源记》,其实愿意相信美好与是否存在美好本就是两回事。就如桃花源,若你相信,世间便有桃花源;若你不信,则世间再无桃花源。刘姥姥的故事让宝玉相信世间存在桃花源,相信生命美好,相信美好存在。
刘姥姥是个小人物,但却有着大智慧。她的智慧来自土地、来自民间,来自对生活的不屈与抗争;刘姥姥是最底层的生命,但却有着强大的生命活力。这种活力是在底层的苦难与磨折中不断被激发、不断被磨砺后的爆发;刘姥姥是个粗俗的生命,但却有着生命的本真。
她用她自身所携带的农耕文明的根文化去碰撞着高雅文化,碰撞出了新的生机与活力。
她是不同生命碰撞交织的源泉与动力,她引导着渐渐麻木的生命向善向佛,向着本源的方向回归。
作者简介:李清云,笔名温暖,现供职于青州市教育局,红高粱文学社会员,红学爱好者。有近百篇散文随笔在报刊、书刊、网络平台发表。曾获山东省影评征文二等奖,第五季微刊全国征文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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