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相见
有一天,当我老了,坐在摇椅上,午后金色的阳光筛过绿叶洒在我身上,墙角的爬山虎曲曲折折地爬满了我的记忆,摇啊摇啊,便回忆起最初和他相见的时刻,心柔软下来,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笑意。
那一天,是记忆里的最初相见。好奇妙的感觉。对了,就像宝黛初相见那一刻:
黛玉一见,便吃了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到像在哪里见过的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这就是缘吧?这一天,黛玉刚刚闯入了一个陌生的江湖,周围熙熙攘攘,前面晦明不定。若说没奇缘,怎生偏又遇见了他?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就在那一刻,似曾相识,怦然心动。
难道三生三世的传说真的存在?难道绛珠仙草真的是来还神瑛侍者前世的灌溉之恩?
当然不是。只是源自这份爱太刻骨铭心了,以致于每每回忆起来总是努力去从初见面那一刻想起,那么浓烈的爱总要有一个盛大的开始,更何况历经时光的过滤,美好得如同神话一般。所以那一天,真的就像命里注定一般神奇,前世之缘,今生相见。
然而,痴恋多年,终付流水。若说有奇缘,为何心事终虚化?站在时光河流上回望那任情任性的少年,终是一声叹息。
“过来人”这三个字是曹公写红楼的视角,站在这个角度看宝黛之恋,最终发现:命中注定的一见钟情只是作者虚晃一笔,往事之刻骨铭心终源于旧时友的相知。
二、相知在情怀
整部红楼中,宝黛二人对于生命和命运有着最敏感最深刻的体悟。有人听黛玉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便落实了去想黛玉的凄惨处境,又是孤女,又在你争我斗的环境里,岂不是风刀霜剑?又有人因为黛玉现实处境并没那么凄惨,便认定她个性太矫情。其实,黛玉所表达的不幸和惆怅,不仅仅是感慨个人生活爱情命运的不幸,更是对人类整体不幸命运的一种感叹。
对于美,对于生命,对于这世间的一切草木虫鱼美好事物,宝黛二人都有着相似的迷恋与伤感。
黛玉看到“花谢花飞花满天”,便“手把花锄出秀帘”,听到“昨宵庭外悲歌发”,便疑“知是花魂与鸟魂?”情感枯索的人是不能体会到这份痴情的,他们觉得这是无事找事;务实主义者也是不能理解这份闲情的,他们觉得还不如做点女红,补贴家用。
但是贾宝玉在这点上和黛玉非常相似。黛玉的葬花词如江雷阵阵在他心中掀起巨大撞击,他听到“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之时,不觉恸哭,悲声盈山坡。
正是因为这相似的情怀,这共同的痴念,两人才会走得更近。那份亲切感熟悉感只有同质的人之间才会拥有,否则,即便是在一个屋檐下,也永远是熟悉的陌生人。
三、愈懂得,愈放纵
红楼梦中有无数场烟火味与诗意融合的聚会,在这样的聚会里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情,黛玉的真性情便在一次又一次这样的聚会中彰显得淋漓尽致,她总是那个语言最俏皮、动作最夸张的女子。刘姥姥进大观园那一回,“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暧哟”;芦雪庵联诗那一回,黛玉笑得“握着胸口,高手大嚷”;指导探春画画那一回,人家宝钗如师长一样展示博学,黛玉如顽童一样在旁边混插几句铁锅铁铲啊……她是人群中最自由最放纵自我的那一个。
这样的放纵在宝玉面前最为凸显。在其他人面前黛玉一般都是知书达理,很谙世态人情的,唯独在宝玉面前有着“我想什么你就应该懂得”的无理,以及“不失态不尽兴”的放肆。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那回,宝玉说和黛玉枕在一个枕头上,黛玉道:“放屁!”这句“放屁”可能雷倒了许多把黛玉看成仙女的读者,然而静思一下,黛玉的“放屁”也就在宝玉一人面前说吧?因为亲近、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好的爱情一定是让人自由舒展,不惮于展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
元宵节敬酒那一回,宝玉到各个姐妹面前敬酒,大家都斟了。到了黛玉面前,偏她不饮,拿起酒杯,放在宝玉唇边上令他饮。黛玉举起酒杯放在宝玉嘴边时,眼神一定是微笑自信的,似蹙非蹙的柳叶眉弯如明月,她拿得定他,才敢如此。
不得不说,一大家族人聚在一起的公众场合,黛玉此举确有不妥之处,别人先不说,就她那最见不得宝贝儿子被狐媚勾引的舅妈王夫人,如何心中不起想法?精明通透的凤姐立刻就提醒宝玉说:“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打颤儿,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傻宝玉没听出凤姐的话外音,一本正经地说:“没有吃冷酒。”凤姐儿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吩咐你。”
黛玉身上有诗意是真的,但她从来不是活在诗里画里的完美女子,和现实里的你我一样,她漏洞百出。人家周瑞家的来送宫花,她张口就来一句:“我就知道不挑剩的也不会给我!”这刺挑得也太不合林家小姐的身份了吧?贾元春省亲大观园,黛玉安心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这分明就是好胜心强的小学生吗?薛宝钗被哥哥气得哭了一夜,眼睛都哭肿了,她在后面嘲笑着:“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这也太直来直去地表达自己的幸灾乐祸了吧?……然而,漏洞百出的背后是真性情在打底,她不会伪装,做不到圆滑世故,那就暴露自己小个性吧。
和真性情的人相处是没有压力感的。大家可别小瞧了压力感这三个字的重量,时间长了是让人窒息的。你看,那个无趣压抑的王夫人,少哭也少笑,整日敲着木鱼吃斋念佛,给人千里之外的压力感。很少看到她和贾政寻常夫妻的模样,两人如同两个漠然的陌生人一样。倒是赵姨娘,那么上不了台面,贾政还老愿意在她的房间里蹭乎,可能相比王夫人的大雅,赵姨娘以大俗拉近和贾政的关系。
《终身误》里有这么一句:“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说的应该是宝玉和宝钗的婚姻状态。“齐眉举案”这四个字在婚姻中真不是好的状态,给别人看看还可以,真的过起日子来,里面透着彻骨的寒冷,人会被冻死的。
在宝玉心里,和永远淡淡的、冷冷的、有距离感的宝姐姐相比,黛玉是陪他一起燃烧青春岁月的那个女子。那么浓烈的、痴情的、忘我的爱,抵得过流年里的寂寞。
四、爱情中的成长
黛玉是还泪的绛珠仙草,她这一生一世的眼泪都只为贾宝玉一人而流。这是她的爱情观:一生一世一良人。
然而,宝玉的爱情观却不是这样,他对袭人说:“趁着你们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去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生为人,这就是我死的得时了。”——他渴望的是得到所有美好女子的眼泪。
所以,宝玉的爱情一开始是很不靠谱的。一会梦游太虚仙境和可卿云里雾里,一会强拉袭人和她初试云雨,一会又和秦钟好得不分你我,一会看到宝钗的妩媚风流不觉呆了……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一个女孩子雨中在地上画了几千个“蔷”字,当时他还不明所以然,没过多久,她亲眼看到了这个眉眼性情和林妹妹都相似的龄官在贾蔷面前的表现,他“不觉痴了,这才领会了划蔷深意。自己站不住,抽身走了。”回怡红院后,他痴痴地长吁短叹,说:“从此后,只是各人得各人眼泪罢了。”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
见识过深挚的爱情便会对比自己先前的浅薄,这是一个人在爱情中的成长。遗憾的是,这世间有许多人始终在浅薄的层面上徘徊,不自知,不自省,这样的人,即便是谈过一千次恋爱,也无法成熟起来。
有了了悟的宝玉心中很少再有别人,所以,四十回之后的宝黛之间基本没有小儿女之间虐心的吵架了。从这个层面看,黛玉先前的小心眼只是对方没有给予安全感的缘故啊。好的爱情,会让人安心。换个角度来谈,让你疑心的,产生不安全感的爱情,多不是因为你的敏感,而是对方没有把心放在你这里的缘故。一旦对方的心在你这里,即便是远隔天涯,你也是自信踏实的。
在我们生活中,我常听到这样一个论调:“娶(嫁)了谁都是一样的,没有这个缺点就有那个缺点。”这怎么可能呢?抛开外在的臭皮囊,每个人的灵魂都是别有洞天的。娶宝钗还是娶黛玉,这其间的冷暖,只有宝玉明了。
宝黛之恋,终不是初相识的一见钟情,而在于旧时友的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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