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长益
一个星期后的周三晚上,江安澜约了几位同事“烤红薯”。
江安澜等一行四人进入“挂图作战室”,果然发现蒙了一层纸的玻璃仍然透出光亮,就一起动手,将原先遮挡“线索表”和“对阵图”的蓝色幕布,移到西面,把窗口遮了个严严实实。
众人刚刚舒了一口气,外间突然传来踢踢踏踏脚步声。大伙一惊,这时候谁会到这儿来?江安澜连忙起身往外走,迎面碰上正往里面走的公孙德凌和跟在后头的吴达才。
“您来啦!”里面的人感到意外,全都站起身子问候。
江安澜让过公孙德凌,朝后面的吴达才瞪眼睛,意思是责怪他怎么可以这样。吴达才一脸苦相,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又用手遮了遮自己的嘴再指指公孙德凌后背,似乎为自己辩解。
公孙德凌扫一眼众人:“说,你们在干什么?”见大伙都默不出声,口气明显不悦起来:“怎么啦?还要跟我保密?无话不可对……”
“我说!”修子娟急忙打断公孙德凌的话。她知道公孙德凌要说什么,此君到任时间不长,可这句挂在嘴边上的话走到哪儿说到哪儿,以此要求人们说出更多情况。于是,诚实的修子娟,就告诉了公孙德凌来龙去脉。
“什么?”这下公孙德凌吃惊了:“你们好大胆!这么重大的事情,也是你们能做的?”
江安澜急忙搬出一九八一年五月二十日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的出版《前言》,一边手指着一边念出声:“关于曹雪芹,目前还存在着不少有争论的问题,不仅他的生卒年一直存在着争议,甚至连他的‘字’‘号’也不能十分确定……”
修子娟惴惴不安望着公孙德凌,接上话:“我同您一样,认为胡适的结论不能轻易怀疑。”
江安澜并不理会修子娟的告状,直对公孙德凌说:“您刚才听到了《红楼梦》研究所的前言,而且直到二十多年后第十三次印刷时,也还是沿用年的前言。既然一切都没有确定,我们也可以试试——这就是我们不对外声张的缘由。”
公孙德凌似乎原谅了他们的不报告,转而说道:“既然是试试,又是占用业余时间,你们就继续吧。”正要回头往外走,又停下脚步。他忽然想到,自己进学林与知识分子缺少共同语言,内心有些自卑,若能在这一次的考证上出成果,大伙一定会刮目相看。于是换了个语气,说:“重新考证好啊,我也算一个!”随即转头交代吴达才帮他准备有关资料,他要攻破这悬案。
“好啊!”江安澜感到欣喜。公孙德凌主动参与,毕竟多个头脑,他就表达了欢迎的态度。
送走公孙德凌,“挂图作战室”归于平静。随后,言归正传。
修子娟率先抢话:“安澜,你上次说让我当‘反派’,偏不,我今天是‘正派’——胡适派。”
“好,好!我们洗耳恭听。”
“不!”这次是姚桃较真了:“我们还是边听边讨论分析。”
修子娟有备而来:“我不是唯权威论者。不过,胡适的学术地位很高,这没问题吧?”
大伙点头。在中国近代史上,胡适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之一、中国自由主义的先驱。还是有名的“博士篓子”,先后获过三十六个博士头衔,差不多都是美国、英国、加拿大等世界顶尖大学授予的。作为出版领域的学人,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十分清楚。
修子娟继续:“有资料表明,全球做‘红学’研究的人,累计不会少于二百万。《红楼梦》独立成‘学’,胡适是开山鼻祖,这也没有问题吧?”说着,她摇了摇手里的胡适著《红楼梦考证(改定稿)》。
姚桃笑了,“大姐,就别卖关子啦,快点往下说。”
修子娟也笑起来。“好。胡适考证《红楼梦》作者,是填补了‘红学’研究的一个空白……”
姚桃打断了修子娟,接过话头:“这个空白当然得补,只是这个‘空’,空得太久啦,怕补之不易。清代乾隆年间的书商程伟元找高鹗合作整理出版《红楼梦》,第一版叫做‘程甲本’。‘程甲本’序言写了:‘红楼梦小说,本名石头记,作者相传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此时是年冬天,不仅年代靠前,而且专业出版。请注意,他们当时‘究’即‘追究、考究’过仍不敢确定《红楼梦》作者是谁。稍后一点的《红楼梦》研究者裕瑞同样没有断言,能说这书是曹雪芹做的。”
正在伏案做笔记的江安澜抬起头,看着修子娟说:“《红楼梦》在程伟元刻印出版前已经炒热,有现存多种手抄本为证。在‘开口不谈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的清时,作者是绕不过去的话题,可偏偏无人知晓。”
苏生立附和:“乾隆十九年进士,清朝著名学者、藏书家周春曾经著有《阅红楼梦随笔》一书,该书大致完成于乾隆五十九年,是目前所知《红楼梦》研究史上最早的一部评论专著,其中应该出现的作者信息却一字也没有。与‘曹雪芹’几乎同时代的人都不敢断定,后来的人难度就更大啦。”
修子娟按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说:“胡适首先找的,正是清朝人。大才子袁枚这人,你们都知道的,他在《随园诗话》卷二中说:‘康熙间,曹练亭为江宁织造……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书,备记风月繁华之盛。中有所谓大观园者,即余之随园也’。”
“问题出来了。”苏生立插上话:“首先纠正一个讹错:袁枚所说的曹练亭实为曹楝亭;楝亭,是江宁织造曹寅的字。我考证了胡适对袁枚的考证,袁枚这一段话约写于乾隆四十五年(年),当时《红楼梦》还没有刊印公开发行,袁枚没有读过《红楼梦》,只是引用富察明义《题红楼梦》诗中的‘小引’。这是其一。二、袁枚所居住的随园,原是曹寅的西园,自以为跟曹家熟,就把曹雪芹认作曹寅之子。并且在《随园诗话》里确凿地说:‘雪芹者,曹楝亭织造之嗣君也,相隔已百年矣。’实际上,按照胡适考证的曹雪芹只比袁枚大一岁,这句话只能说明,袁枚根本不知道曹雪芹其人其事。”
修子娟承认苏生立说得有道理,但她不认为就此能否定胡适先生的考证。接着,她又摆出一个证据:“胡适从清末藏书家杨钟羲《雪桥诗话》里发现曹雪芹有朋友敦敏、敦诚兄弟,顺着这条线索,在《八旗人诗抄》中找到了二敦写的与曹雪芹有关的诗,确认了曹雪芹名霑,号雪芹。”
看来,苏生立的确做了功课,他从包里抽出几页卡片,匆匆扫了几眼,抬头对修子娟说:“胡适有个学术原则很有名,叫做‘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在其它方面我不敢妄言,可是在大姐您刚才提到的曹霑考证上,‘假设’是够‘大胆’的,‘求证’却不够‘小心’。”
修子娟:“要说胡适先生求证不小心,必须拿出证据!”
“当然。”苏生立不慌不忙翻出记满文字的纸页:“胡适先生认为曹雪芹年前后开始写作《红楼梦》——您手上的这本胡适专著有明确的表述。——请记住这个时间点。”
见修子娟点头,苏生立继续说道:“二敦的朋友曹雪芹逝于甲申年。敦诚《挽曹雪芹》诗言:‘四十萧然太瘦生,晓风昨日拂铭旌。’又在《挽曹雪芹甲申》中说:‘四十年华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谁铭?’两处都明白无误地说曹雪芹四十岁。”
姚桃抢过话头:“这个四十岁应该相信。古人为了表示对逝者的尊敬历来有‘积闰享寿’之说,即不但按照虚岁计算逝者年龄,还要按照闰年累计给逝者加岁数。因此,二敦的诗必定不会将曹雪芹的享年往小里说。”
苏生立点点头:“没错!他只能是四十岁甚至不足四十岁。如果奔五了,那就是‘五旬’或者‘知天命’了。”稍顿,他又接着先前的话继续说:“年减去40岁,那就是年。对吧?胡适说曹雪芹年左右开始写作《红楼梦》,其时他多大?11岁!可能这年龄也太小了一点,胡适就‘补洞’了,说:‘我们可以猜想雪芹的年纪至多不过比他们大十来岁,大约生于康熙末叶(约年—年);当他死时,约五十岁左右。’证人证言,在这里却被胡适先生的‘猜想’改动了。”
姚桃有点生气地说:“现在对曹雪芹的生年介绍,居然是胡适先生‘猜想’出来的!”
“因此,”江安澜翻开手上的新版《红楼梦》,再次说起那篇“并不十分确定”的前言。
姚桃眉头一扬,重复着强调:“这就再明白不过,直到今天,曹雪芹其人其事,并无定论!”
修子娟欲言,苏生立用手势制止她:“看看,都不确定!我说,就连历史上是否存在曹雪芹其人也不确定。胡适先生的考证,有一个‘死结’是解不开的:这位曹霑,号雪芹;可他爸爸(或爷爷)曹寅,号雪樵。诗书人家,怎么可能父子或者说祖孙用的‘号’,如同兄弟?”
姚桃言语犀利,声音也高:“因此,这里就有了一个无法调和的矛盾:已入旗籍的江宁织造府如果是诗书人家,就不会出现这般荒唐事;如果不是诗书人家,其子孙就不可能写出《红楼梦》!”
江安澜也认为胡适在这一点上难以自圆其说,他边摇头边说:“我国古代文明尚礼,讲究‘为尊者讳’,而且‘讳’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我举两个例子:先秦有位著名的思想家荀况,字卿。这人名气大,你们都知道的。在汉宣帝时期,为避宣帝刘询的讳,把荀卿改为‘孙卿’。这,连姓都改掉了。唐代与李白杜甫齐名的诗人李贺,也就是写出‘天若有情天亦老’、‘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那一位,就因为父亲名叫李晋肃,‘晋’与‘进’同音,就终身不能参加‘进士’科举考试。”
姚桃再次抢话:“《红楼梦》中就有现成的证据,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介绍,林黛玉母亲叫贾敏,她这个当女儿的知道避讳,从不敢发‘敏’声,而将‘敏’字读作‘密’字;写字遇到‘敏’字,又减一二笔。其时,黛玉多大?才六岁,就懂得礼数了。”
苏生立:“不仅有知识的人,就连丫头、小厮也不例外。《红楼梦》第二十七回写道:丫头红玉因与宝玉、黛玉‘撞字’而改叫了小红。”
江安澜接着自己先前的话头,继续说道:“《红楼梦》的作者当然清楚避讳的庄严,才有了你们刚刚举的例子。可这个‘曹雪芹’竟敢在自己写的书中拿‘寅’字开玩笑,把薛蟠搞到的春宫画作者硬安在‘唐寅’头上;尤二姐死后发丧,专门挑出的时间是‘寅时入殓大吉’。”
“寅时,就是现代计时的凌晨三点到五点,天还不亮。”
“寅是谁呢?曹寅呀,就是胡适先生考证的曹雪芹他爹!”
“或者说是爷爷!”
“单凭这一条,曹寅同曹雪芹的父子或是祖孙关系,悬!”
姚桃一句接一句,别人插不上话,干脆听她讲:“是儿子还是孙子的身份不确定,那让曹雪芹多为难呀,见了曹寅该叫爷爷呢还是该叫爹?”说完,忍不住格格格地笑出声来。
“可我觉得,”苏生立止住笑,用手指轻轻地点着桌子,边思考边说:“曹雪芹在当时可能真有其人,比如敦氏兄弟的诗中点名道姓提到了曹雪芹。我认为,敦氏兄弟的朋友曹雪芹和《红楼梦》的里的曹雪芹,应该不是同一个人。”
“曹姓在我国也算是大姓,重名不能排除。”修子娟显得无可奈何,声音低低地嘀咕。
姚桃声音的分贝却高:“《红楼梦》原著似乎特意提醒读者注意隐藏的重名的可能,你们看——”,她把书翻到第五十四回,接着说道:“《红楼梦》的原话是:‘这书上说隋唐之时,有一位乡绅,本是金陵人氏,名唤王忠,曾做过两朝宰辅,如今告老还家,膝下另有一位公子,名唤王熙凤。’众人一起大笑起来。‘凤姐儿笑道:怕什么,你们只管说罢,重名重姓的多呢!’在书中,这一段文字可以说是闲笔,唯一的作用就是说了‘重名’。”
江安澜点头,继续往下分析:“由于在《红楼梦》楔子文里有‘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文字,胡适先生便按‘曹’索骥,在清朝寻找曹姓钟鸣鼎食之家,对号入座式锁定曹寅,实在是犯了方向性错误。”
“我同意。”姚桃一脸严肃:“曹雪芹有可能只是笔名,就像鲁迅是周树人的笔名,巴金是李尧棠的笔名一样。如果按胡适的方法,后人考证鲁迅去鲁家庄转悠、考证巴金去巴拿马折腾,怎么会见到真……”
大伙全都哄笑起来。修子娟更是一手按住肚子,一手指了姚桃:“阿双,你、你……”。
原来一脸严肃的姚桃,这时开心地大笑,咯咯咯的笑声,如同银铃般清脆悦耳,撒满整个屋宇。
下节预告:曹家不认亲,查无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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