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重读曹植的《美女篇》,慨叹思虑良多。于芜杂繁缛中勉强厘清头绪,遂成杂感。
新中国成立前的中国社会,是个典型的“男尊女卑”的男权社会。中国的男权主义,肇始于周代,定型于汉代。自周代儒家经典《易经》颠倒殷商时期《归藏》“先坤后乾”的观念开始,“先乾后坤”、“乾道为男,坤道为女”的说法就被男权主义者们奉为了圭臬。到汉代大儒董仲舒时,“三纲五常”的提出就全面定型了封建礼教的基础,“三从四德”则给女性套上了几千年也挣不脱的男尊女卑的枷锁。由此,在个人专制和文化压迫的紧逼下,男女两性自然关系的天平开始失衡,向男性倾斜。
01而作为文艺作品里永恒的“美”的化身的女性,也由此在“男尊女卑”封建礼教的背景基色上,以美的名义,与“男权主义”展开了数千年的缠斗。
何为“美女”?古今中外判别标准的路径,自然都是从男性的眼光出发。我们先撇开“环肥燕瘦”、束腰缠足等诸如此类以满足男性审美的病态嗜好不说,单表从中西方审美共性出发的判别标准,中国古典诗词中早就有过范本式的描述。比如《诗经》里的卫风《硕人》第二节,是这样来形容高个子美女的: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个符合中西方自然审美规律的贵族女性形象,描绘的就是卫庄公夫人庄姜。庄姜不仅貌美,而且是个才女,传说《诗经》邶风《燕燕》一诗就是庄姜所作。诗歌中的“燕燕于飞”重章复唱、一咏三叹,佳景悲情反衬,是离别诗里的经典之一。
《燕燕》(一)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二)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三)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四)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该诗是庄姜写的送嫁诗。“于归”的“仲氏”,是卫庄公的二妹,庄姜的二姑子。诗写得好,一方面可以慰心悦己;另一方面可以悦人来讨好卫庄公,“‘先君之思’,以勖寡人”。按理,美人美才,一定会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可是,才情四溢的美诗,却偏偏赢不到君王的欢心。绝世的美貌才情,在君王眼里毫无价值。那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左传》记载:隐公三年“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庄姜门第高贵,超凡美丽,才气过人,且被南宋大儒朱熹考证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诗人。虽然才貌天下无二,但因婚后无子,被卫庄公冷落。女性不能生育,这就犯了男权社会的大忌,何况影响的是王族权力的世袭绵延,自然属大逆不道。就此,她又如何能够得到君王的宠爱呢?可以想象,“无子”的命运决定了庄姜未来,只能是独居冷宫,长伴孤灯,挥霍世上罕有的才情,用诗歌来祭奠自己的哀怨!
在男权社会里,女性的美和性彻底沦为了激发男人雄性之欲和繁衍后代的工具。不管你是侯门之女还是百姓之女,结果都一样。
中国的男权主义,在其思想发展和成型过程中,当女性维护自身的天赋权力时自然会与其产生矛盾,进而不可避免地在其间剧烈撕扯、纠缠和挣扎。这样的情形,尤其在知识女性中比较普遍。
可与庄姜同病相怜的宫廷美人,要数汉婕妤班姬了。班姬是汉成帝刘骜的妃子。因赵飞燕入宫后失宠,曾作赋自哀:
《怨歌行》(别称《团扇诗》)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好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中,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作为知识阶层,班婕妤亦有傲人诗才。齐、梁时代的钟嵘在其著作《诗品》中称道其诗说:“《团扇》短章,词旨清捷,怨深文绮,得匹妇之致。侏儒一节,可以知其工矣。”
班婕妤用团扇自喻,为自身无法左右的命运担忧。男权社会,女性个人已高度物化为男人的财产、婚姻的附庸,所有女性要么屈从于“男尊女卑”,要么自我毁灭。诗歌表现了古代女性在男权主义下的无奈与挣扎,是“宫怨诗”的代表之作。
美人纵有泼天之才,终也无法撼动男权世界的根基。用诗歌呐喊倾诉,这样的抗争自然是惨白无力的。
而偏偏有个作为男性的“建安风骨”代表作家之一的曹植,却用比较客观公正的眼光,对“美女”逆势而为的“女性思维”,对特立独行的女性自我意识,大加欣赏、肯定和感慨。这样的平等观念,足以企及今人!曹植《美女篇》中的“美女”,读了之后,你甚至会觉得,她就是活在二十一世纪里的“白骨精”或“白富美”。
《美女篇》全诗如下: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叶落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飖,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借问女安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媒氏何所营?玉帛不时安。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
“美女”出生显贵之家,容颜美丽得像朝阳一样灿烂。只因期盼找到“高义”贤德的男子,而耽误婚姻,“盛年”待嫁。“众人”只会说三道四,又怎么能懂得“美女”的心事和理想呢。愿望难遂,只好夜深无眠长长叹息啊。
宁缺毋滥!这种心态与如今身在“高处”的“齐天大剩”们是多么的契合。美女难嫁,有知识才情的美女尤其难嫁!虽然将自己置身于尴尬,但这是“美女”们对男权主义社会的最强烈的反击。
曹植之心,难能可贵!
02但是,绝大多数的知识女性,在与命运交锋时,都选择了妥协或退让。这些美貌倾城、才学傲世的佳人们,面对男权主义的进逼,她们彻底溃败了!
这是“一地鸡毛”的溃败,南宋诗人陆游的《钗头凤》精准演绎了这穿透时空的“不可收拾”: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的婚姻悲剧,表面上看是由于婆媳不和睦造成的,但其实质仍然还是男权文化衍生渗透的结果。男权文化赋予了年长妇女某些家庭权力并保障她们的利益,促使她们成为维护家庭男权制度的中坚力量。陆游与表妹唐婉的爱情,在强大的封建礼教面前是何其渺小,“一地鸡毛”的溃败又是多么的符合人伦大道啊!
对于陆唐的婚姻悲剧,宋人周密在《齐东野语》中,有比较客观翔实的记载:
“陆务观初娶唐氏,闳之女也,于其母夫人为姑侄,伉俪相对,而弗获于其姑。既出,而未忍绝之,则为别馆,时时往焉。姑知而掩之,虽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隐,竟绝之,亦人伦之变也。”
陆游和唐婉,在“姑”对其婚姻横加干涉的初期,还是有过反抗的,但最终不得不顾及“人伦之变”而退缩了。男权文化主宰的封建礼教大获全胜!
而美貌与才能兼具的唐婉们,妥协了再妥协,最多只能和奉一首《钗头凤》罢了: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旧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恨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难!难!难!”——个人的反抗是徒劳的;“瞒!瞒!瞒!”——为了面子,人前还得强颜欢笑。
即便是志同道合、琴瑟和鸣的爱情,当大难临头、镜破璧碎时,才貌双全的女主角们也无法醒悟自觉,就像被关在不见天光的暗黑地窖里。独立的“女权意识”和“女性思维”,在男权社会和封建礼教的铁幕下,根本萌不出半点苞芽。她们伤情苦痛之余,只剩空虚落寞。
宋代婉约派女词人李清照,书香门第出生,父亲李格非是著名学者,她也被世人称作“千古第一才女”。在嫁给宰相赵挺之之子赵明诚后,夫妻共同在书画金石方面从事学术研究工作,生活优裕,可谓家庭事业和谐完美。但世事万变,国难南渡不久,丈夫病死,李清照沉浸在无边痛苦之中。所有女人都把个人的前途命运维系在某个男人身上,荣枯随夫,这就是封建礼教社会广大女性的宿命,无法逃脱。李清照晚年所作的名篇《声声慢》,借秋写愁,在宿命的轨迹上成就了一篇“秋情”绝唱: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大雁南飞,残秋败落,冷雨点滴。凄凉的景色衬托出作者无尽的哀愁,国破、家败、夫亡,忧患、离乱、无望,种种境遇和情感,让李清照坠入了消沉的深渊。作者准确而生动地运用了大量叠字,这具有独创性的高超艺术手法,突显了作为女性的个人,在强大命运威逼下的无奈和茫然。情感无所寄托,随波浮沉的最后是退无可退!
03“男尊女卑”的男权主义,在封建社会固化后,其内涵中还是有许多颇具价值、值得肯定的东西,比如责任与担当等所谓“男性精神”。但骄纵的男人们常常会忘记自己的“精神”,在关键时刻往往“缺位”!
翻开中国的历史,往往在民族家国危难之时,都会有优秀女性挺身而出。人们也不吝溢美之词,把她们尊为“巾帼英雄”,或者称道是“巾帼不让须眉”。可是人们在送上赞美时却忽视了,这些事迹的背后,往往是“男性精神”的“缺位”。
行笔至此,首先想到的是春秋时期的许穆夫人。她是我国历史上,同时也是世界历史上第一位爱国女诗人。她出生高贵,但并不光彩,因为她是卫宣公的儿子公子顽与后母宣姜私通所生的女儿。
汉代刘向,在《列女传·仁智篇》中介绍:许穆夫人从小性聪敏,有才华,貌美多姿,能歌擅诗。她幼年即闻名于诸侯,以致许穆公和齐桓公同时向卫国求婚。在选择时,她个人建议选择齐国,并分析两国形势,讲出选择的理由,但“卫侯不听,而嫁之于许”,终成许穆夫人。
她选择齐国的理由是从祖国的安全考虑。她认为许国弱小,离卫国又远,一旦卫国受到攻击,许国没有力量前来救援;而齐国强大,又是卫国的近邻,如能嫁到齐国,卫国遇到什么危难便能得到齐国的救助。由此可见,许穆夫人的爱国思想,从小就养成了。她幼时即志向高远!
许穆夫人出嫁十年不到,北狄灭亡了她的母国卫国。在卫国连丧两君的危难时刻,她利用去漕邑吊唁的机会,提出联齐抗狄的主张,并求得了齐桓公的帮助,在楚丘复国。在她联齐复国的过程当中,许国的“大夫”们一直都在反对和阻挠她的行动。
当女人需要你的时候,“男人们”却集体“缺位”了!许穆夫人愤怒且忧伤,于是就写了《载驰》一诗:
(一)载驰载驱,归唁卫候。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二)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既不我嘉,不能旋济。视尔不臧,我思不閟。(三)陟彼阿丘,言采其蝱。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人尤之,众稚且狂。(四)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五)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载驰》是爱国主义的千古名篇,许穆夫人除此之外,还有《泉水》和《竹竿》两篇传世。
许穆夫人的确做到了“巾帼不让须眉”,她既有超凡的美丽与智慧,又有过人的文才与武略。一众王侯将相,较之恐得赧颜!而南北朝时期创作的、大家耳熟能详的《木兰辞》,则直接狠狠扇了男权主义者们一个响亮的大耳光。
《木兰辞》虽为佚名之作,但可以想象,它的作者可能会是哪位才女,或者会是哪位如曹植般的非性别歧视者,这是一定的。
花木兰是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里不多见的社会底层的女性形象,她替父从军,做了男人们该做、能做、却不一定做得到、做得好的事。她立了绝世战功,却不领受高官厚禄,这岂不羞杀了大男人们!
04是为结尾:元、明、清阶段,中国的封建社会开始进入衰落时期,而这时国家的权力机器却比任何时代都更加铁血冷酷。封建礼教根深蒂固,男权思想顽石如磐。对女性的禁锢,完全由人身深入到了思想。女性与命运抗争的声音愈发微弱,乃至于“万马齐喑”。
诗歌是最能体现一个社会思想开放自由程度的文学体裁,细数元、明、清时期的诗歌创作,还真是乏善可陈,这也完全符合当时的社会状态。而女性诗歌文学或女性创作的诗歌文学,更是式微,尤其珍罕。
女性们除了像窦娥一样,继续用个人的哀怨感天动地、六月飞雪外,就是像大观园里的“十二金钗”一样,整日沉浸在“红楼梦”里,品茗酌酒、风花雪夜,美女的才情都埋葬在了文字游戏和无病呻吟中。封建礼教的禁锢大获成功,然而女性诗歌文学却悲剧了!
直至清末民初,随着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而来的资产阶级男女平等观念,逐渐唤醒了中国的女性主体意识,男尊女卑才慢慢被人们质疑和抛弃,但从未根绝。即便二十一世纪的今日,在个别人的思想角落里,男尊女卑的阴魂仍在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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