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先生曾说道:林红玉是凭自己的真本事,跳出那个永远没法出头的大观园。
曹雪芹笔下的《红楼梦》,无一处闲笔一句废话,大观园里的姑娘们,各个都是精明能干,但很少有笔墨侧重写过那些姑娘们的身世,关于小红,你看曹公原文是这么说的:
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因“玉”字犯了宝玉黛玉的名,便单唤她做小红。原来是府中世仆。她父亲现在收管各处田房事务。这红玉年方十六,进府当差,把她派在大观园中,倒也清幽雅静。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
小红,原名是林红玉,她是贾府管家林之孝的家生女儿。后来,因为“玉”字重了宝玉和黛玉的名讳,所以改名小红。
林之孝在贾府的地位那是众仆之上,主子之下,是为首堪用的几大管家之一。
这么一个大管家的女儿,却只在贾宝玉院子里当二等粗使丫头,岂不怪哉?
王熙凤说:“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我成日家说,他们倒是配就了一对儿,一个天聋,一个地哑”。
在王熙凤眼里,她对林之孝夫妇的评价是略带贬义的,因为不像其他人那样恭维、讨好凤姐。
这正是林之孝夫妇的生存智慧之道。堂堂贾府的大管家,耳朵不灵光?口齿不流畅?这种事情是肯定不可能的。
既有本事做到大管家的位置且屹立不倒,林之孝必然是有两把刷子的:
修建大观园时,“贾政不惯于俗物,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等几人安插摆布”。
贾琏的老相好死时,贾琏瞒着王熙凤发送了二百两银子,从公账报销,原书是这么写的:“贾琏命林之孝将那二百银子入在流年账上,分别添补开销过去”。
由此可见,林之孝深受贾府众主子们器重,他既能扛得下大项目,又能做得了黑账目。但由于掌握了主子们太多黑料,林之孝夫妇只得选择装聋作哑、明哲保身。
除了主子们交给他们的任务,对于其他任何不相关的花边娱乐小道八卦,可不就得“锥子扎都不出一声儿”,肯定要否认三连:我没听见,我没看见,我不知道。
众所周知,贾府里丫鬟是分成两类:一类外来,比如买来的袭人,赖大送的晴雯;另一类,则是所谓“家生子”,比如鸳鸯,父辈祖辈可能往前数好几代都在贾府工作,再比如司棋,外婆是邢夫人的陪房、婶娘也差点入职当大观园厨师。
“家生子”这类丫鬟,相对而言更有人脉优势,比如说,在金钏儿跳井之后,王夫人房中则多出一个职位空缺,有好几家都想为女儿争取到这个位置,纷纷向王熙凤送礼,这些“世代在贾家”的人们,就是自家闺女们职场路上的近道和“后盾”。
林之孝家两口子在贾府中级别都不低,这样的后盾林红玉显然也是有的。其实对于女儿小红,林之孝夫妇是有仔细安排的。
在元春省亲结束之后,大观园就锁起不用,林之孝夫妇把女儿安排在园子里,是以“奴才”的身份享受“主子”的福利。请注意,早在贾宝玉入住大观园之前,小红就已经住在大观园中了,这是她父母替她安排的“清闲”好去处。
万万没想到后来元春娘娘开恩,让众姐妹去大观园里居住游乐。
林之孝夫妇为女儿选的精致典雅的去处,被贾宝玉看中了,小红也就阴差阳错成了宝玉院里的使唤丫头。
1.有格局
教父说过一句话:`花十分钟看清事情的本质的人,和花一辈子才能明白的人,是无法相比的`。红玉就属于前者。
格局是什么,说起来是很虚无缥缈有些玄乎的东西,但有格局的人,更能看得清楚短期利益和长期利益,更愿意多一些耐心,多一些克制,他们十分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而更高的格局就是站得更高、望得更远、更加懂得如何作出取舍。
小丫头佳惠,从老夫人那里得来几串赏钱,让小红帮她保管。且又向小红抱怨:晴雯、麝月、秋纹这伙子人,和她都是丫鬟,凭什么就高人一等?
原书里小红是这么说的:
“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
你听听这话,多有眼光和气度!几串赏钱小红哪会在乎?她早已看穿,贾家只是一时的风光富贵,树倒猢狲散。趁早给自己铺下后路,才是长久之计。
林红玉不贪图眼下的便宜,眼光放得长远,贾家被抄时,她才逃此一劫。倒是小丫头坠儿,眼光短浅,只想占便宜。大观园发月钱、散果子的时候,跑得很快;又偷偷拿了平儿的玉镯子,东窗事发,被晴雯扫地出门。
2.清醒
林红玉,在大观园里的日常工作,就是被边缘化的混吃等死和无聊无趣的打杂。这样的处境,既没有多高的技术含量,又没有出头的指望,很容易断送一个人自我成长的念头,且容易消磨意志、荒废技能。
身处大观园,核心点肯定是避不开宝玉,林红玉也动过这方面的念头,但却招致众丫鬟疯狂羞辱和“严防死守”。
乘着秋雯、碧痕,外出打水耽误的时间里,林红玉得到一个机会进入内室,为宝玉倒了一杯水、说了几句话,竟是如此琐事的一桩小事,却让秋雯和碧痕如临大敌,二人返回之时指着小红的鼻子一番痛骂,原书是这么写的:
秋纹迎面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去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
这件事对于林红玉来说,无疑是一次清醒且残酷的暴击,她此前素来有心希望能成为宝玉“后宫团”里的一员,但始终受阻于宝玉身边一干人等,铜墙铁壁般的层层阻挠。
林红玉对宝玉也有点心灰意冷了,这还没怎么着呢,姨娘候选团就这样张牙舞爪的扑上来,你说要是敢怎么着了,她们还不得冲过来把她撕了。
3.事业
“传话”这类小事,看似只需要有记忆力,貌似是一件鹦鹉学舌的笨活计,似乎没有多高技术含量,其实不然。传话的核心要诀:一是,对于贾府和周边亲戚世交之家,人情世故的熟悉;二是,表达的得体与处事的“会来事”。
在贾府里面人员众多,人情世故非常复杂,如何待人接物?复杂也是关键的,有虚实两层学问:虚的一层,是看血缘关系和“职位”,实的一层,则是利益相关和看众主子的脸色。
比如说:同样是太太,王夫人和邢夫人这二位中,从表面上来看,邢夫人地位更高、实际上恰恰相反;同样是这么一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刘姥姥,两次进贾府,见过贾母和没见过贾母这两回,她从贾府里带走的东西,则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这些个“摆不上明面”的潜知识,才是王熙凤侧重也需要的“硬实力”,而林红玉恰好拥有。
王熙凤让林红玉传话,这是一件非常偶然的事情,而如何抓住这个机会,则是林红玉的“必然”素养。王熙凤手上使唤过的人太多,借用过的也很多,能让她满意想拉入自己麾下的却很少,原书里明确写过的只有林红玉这一个。
林红玉,这天正在园子里和其他丫鬟闲聊玩乐。
忽然看见王熙凤,在远处山坡上向她这方向招手,虽然说王熙凤不是自己的主子,但林红玉还是麻溜的跑过去,看看凤姐有何指示。
原来,王熙凤今天没带丫头进园子,临时有件事急需要人去办。但凤姐之前是从没见过这丫头,不知道靠谱不靠谱。
原书里,林秋红是这么说的:
“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我说去,要说的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任凭奶奶责罚就是了”。
王熙凤,一共布置下了三件事,前两件是传话给平儿,后一件是拿东西过来:
一是:告诉平儿,桌子上压着一张一百二十两的银子,那是给绣匠的工钱。
二是:如果张材家的来取钱,当着面秤给她看,钱数两清,再给她拿走。
三是:把里屋床上的小荷包,拿过来给凤姐。
不多久,林秋红传完话,取完东西,来向凤姐交差,还带回来了平儿的口信,告诉凤姐另外一件事也办妥了。
凤姐很好奇,就问林红玉,平儿这件事是怎么办的,林红玉当场秀了一段单口相声:
原书里是这么写的:
红玉道:“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
这段话看不懂没有关系,凤姐旁边的李纨当场就听懵了,这里面弯弯绕绕,可是牵扯了好几个人的好几件事情,林秋红不仅完很好成了王熙凤交代的任务,也完成了平儿交代的事情。
你看这脑袋瓜子好使、口齿伶俐的机灵劲儿,岂非神似王熙凤!
林红玉的个人能力非常强悍,但是在贾府里,能力强悍的丫鬟实在是太多了,而主子老爷们更看重的还有一点:忠诚。袭人为啥就能够得到王夫人的信任?无他,她展现出了自己的忠心。
王熙凤,在问林红玉愿不愿意“跳槽”的时候,她的回答很微妙。
原书里是这么写的:
“愿不愿意,我们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好学些眉高眼低,出入上下,大大小小的事情也见识见识。”
这话透露了三点信息,其一,她上头有主子,这事情得和对方打招呼,她做不得主。其二,表达她愿意跟王熙凤,因为王熙凤有见识。
这话说得很秒,王熙凤是啥人啊?她素来喜欢人奉承,别人越夸她有能力有见识,她越高兴。(红玉的男盆友贾芸,也是用这个招数奉承的凤姐,屡试不爽)
4.爱情
在宝玉身上爱情受挫的她,并没有一棵树上吊死的意思,而是快、准、狠的看上了一个潜力股:贾芸。
说起她和贾芸的这场爱情,那也是非常浪漫的,有兴趣的读者老爷,可以回看我文章里对贾芸的详细描述。
曹雪芹对林红玉和贾芸的描写,两人还是很有夫妻相的:
林红玉的描写:
“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鸦鸦的头发,挽着个,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
贾芸的描写:
“荣长脸,长挑身材,年纪只十八岁,生得着实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面善。”
在蜂腰桥设言传心事,痴女儿遗帕惹相思这一回中,林红玉大胆地向贾芸表白了爱情,这在现代来看,不管是影视剧还是现实,这都是引起对方注意的上佳手段。
林红玉头一次见到贾芸,她先是“抽身躲了回去”,后听焙茗说是“廊上的二爷”,才知他是本家爷们,这一次就“下死眼”“钉了两眼”。
再后来贾芸想巴结凤姐某点好差使,和林红玉碰面,曹雪芹原文是这么写的:
“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
这一溜简直用的妙到毫巅,将两人眉目传情的细节写的生动又不贴切,符合两人在那个情境下的作为,大胆但又不失分寸。
如果说贾宝玉和林黛玉,是代表纯真的爱情!木石前盟,一见倾心!那林秋红和贾芸,就是世俗的那种爱情,每一步都伴随试探,每一步都有猜测,你不动,我便不动;我动,你一定要动!我不是非你不可,可我依然爱着你!
曹公给她一个好的命运,自然是有原因的:
管家林之孝家的这个女儿林红玉,是司棋和鸳鸯的结合体:有前者对爱情的勇气,也有后者对事业的游刃有余;又有些像是一半林黛玉一半晴雯的嫁接体:有前者冷眼看世人的清淡,也有后者心比天高的傲气。
纵观林红玉的一生,她的好命,自然和她的性格有关:看得清楚时事,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明了自己心中所愿所求,不依附谁,亦不攀附;人有野心,但不贪心,伶俐间自有其分寸,聪慧中透露着清醒。
世间女儿,性情自万千,如林红玉这一种,也许是好容易受命运垂青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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