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等人为大观园题咏,有意避开颓丧的词语,选用颂圣的文字
陈能雄/文
省亲别院竣工后,除了要做好装饰居所、摆设家具、张挂帘幔等各项事务之外,还要为各处景观题咏。这座园林相当于元妃的行宫,本应由元妃亲自题写对额,只是她居于深宫,不便前来游赏。贾政就带着贾宝玉和清客们游园题咏,把所题的匾额对联,先制作成灯匾,待元妃游幸时再定名。历来文人墨客都喜好吟诗作对,一展文才,但在某些场合的题咏并非只要文采斐然就可以,还要兼顾诸多因素。因大观园(后由元妃赐名)与贵妃联系在一起,遣词造句就要严谨,应该避开粗陋颓丧或者易生歧义的文辞。要不然,轻者元妃见了会心生不悦,重者会被小人抓住文字漏洞,在皇帝面前进谗言,一不小心就会卷入文字狱的漩涡中。
是以,匾额对联在描绘出大观园精致的同时,还要在字里行间流露出喜庆吉祥的气氛,最好是能体现出歌功颂德的含义。贾政行至一处,看到有一股清流从花木深处飞泻于石隙之下,溪上有桥有亭。他联想到欧阳修《醉翁亭记》中的句子:“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就打算取用一个“泻”字,有清客随声附和说用“泻玉”二字最适合。而贾宝玉却认为用“泻”字不妥,他平时见了父亲就战战兢兢的,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此时他却敢反驳父亲的观点。他说:“况此处虽云省亲驻跸别墅,亦当入于应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觉粗陋不雅。”这“泻玉”二字固然生动形象,但“泻”字容易让人往歪处想,若堂而皇之地把它题写在省亲别墅中,似乎很不雅观。于是,贾宝玉把“泻玉”修改成“沁芳”,蕴藉隽永,含蓄地表达和谐美好之意。
看来贾宝玉平时虽然不好仕途经济学问,但他很明白大观园题咏要采用应制颂圣的体裁,而不是随意卖弄文才。最能体现他这种观点的是为潇湘馆(后来元妃赐名)题写匾额,此地是元妃第一行幸之处,长满千竿翠竹,郁郁葱葱,大有渭川千亩之势。清客们有说题“淇水遗风”,有说题“睢园雅迹”,都是借用竹子和文人雅会的典故。平心而论,清客们想到的四字匾额很应景,也很有文化底蕴,却落入俗套。贾宝玉别出心裁,想到“有凤来仪”四字。古语有“凤鸣于竹”之说,竹园是凤凰喜欢栖息的地方,贾宝玉所题的匾额,既没有偏离竹子的典故,也没脱离颂圣的体裁。贾元春被封为贤德妃,贾府呈现凤鸾之瑞,贾宝玉把元妃省亲比作是美丽高贵的凤凰驾临此处。后来,贾宝玉在一首五律《有凤来仪》的开头两句写道:“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也是颂扬人中之凤贾元春。
应制之作大多是歌颂太平,最忌出现贫穷动乱的文字,这一点贾宝玉也想到了,他比那些清客老先生还讲究。贾政等人看到一湾碧水从石洞中流泻而出,水面漂浮着各色落花,港洞可以容纳小船通过。这让他们联想到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文中的武陵人乘船经过一片桃花林,从一个山口进去,发现一个宁静美好的村庄。贾政手下的清客说应该把此处题名为“武陵源”或者“秦人旧舍”,典故都出自《桃花源记》。世外桃源是个安宁和乐的理想世界,这个不假,但清客们疏忽了一个问题,就是在桃花源中居住的人,他们的祖先是躲避秦末战乱,携妻挈子来到这个地方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而今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倘若给此处景观题写“秦人旧舍”的匾额,就显露出避乱之意,极容易落人把柄,会被说成是暗讽时局。贾宝玉连连摇头,把此处景观另题为“蓼汀花溆”四字。
一个兴盛的家族,要有积极良好的精神风貌,当家人都不希望家中子弟的言行中有颓败萎靡之气。贾府是诗书簪缨之族,很看重这一点,它能从一个侧面反映家族的气运。贾政等人游赏至蘅芜苑(后为元妃赐名),此处无花无木,长满杜若蘅芜等香草,芬芳四溢。题咏需从香草上着手,有清客对景题联:“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词工句丽,但贾政等人都纷纷说“斜阳”二字不妥。因为斜阳是日落西山,暗指家族走下坡路,含末世哀音。而且他这句对联是化用唐代诗人鱼玄机《闺怨》中的句子:“蘼芜盈手泣斜晖”,诗意伤感悲凉,贾政心系家族荣辱,是不会选用“斜阳”这样颓丧的字词。
建造大观园是为了迎接元妃、感戴皇恩,这决定了题咏文字的情感基调,对额诗词的文字要尽量体现出喜庆繁华之象。元妃省亲那天晚上,由贾元春带头写下“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的对联,薛宝钗等姊妹题诗唱和,为大观园各处景观写了几首歌功颂德的诗句。无论是李纨的“珠玉自应传盛世”,还是薛宝钗的“睿藻仙才盈彩笔”,都称颂帝王功德、元妃凤姿。
就连一向以写婉约伤感文字著称的林黛玉,此时也跟风写了两首带有颂圣之意的诗歌。她在五律《世外桃源》最后两句写道:“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描绘元妃省亲的喜庆景象;在五律《杏帘在望》最后两句写道:“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歌颂百姓安乐的太平盛世。在一首诗中,即使是写景状物,也总有那一两句文字紧扣应制颂圣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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