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一)
《红楼梦》虽然大部分的内容都只描写了宁荣两府的日常生活,但由于这是一个顶级勋贵的大家族,所涉及的人物众多,社会制度、文化习俗的体现比较全面,俨然一个具体而微的小型社会。作者更是具有无与伦比的社会性视野,对人性的悉知,对世情的洞察;以“觉有情”的“菩萨心肠”,秉刀斧之笔有意识地刻画不同人物形象的社会性。
所以,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在读者眼中或者有主次之分,但他们却都是自己生活的主角——立体而丰满。可见作者在构思这部小说时,并不是出于娱人眼目,更不是为了逞才邀名的目的。而是有其深刻、智慧的人文关怀,以一个哲人的睿智,力图真实地还原人在社会生活中的千姿百态。以期发现人的“自我”。
而人的“自我”,以其生性、年龄、性别、地位、处境、教育等等因素的不同而呈现出来不同的心性和言行举止。不同的人各有情态,在彼此的互动和影响中演绎整个人群关系和伦理结构,而后组成了一个大家族——一个微型社会——这就是贾氏一族。
此前出现的人物中,有刘姥姥、秦钟、金荣母子、张友士、倪二、卜世仁夫妇等不是贾氏族人,却也与贾氏族人沾亲带故。他们的出现让读者看到了一星半点的那个时代的世情。作者着墨最多的还是生活在宁荣两府的主子丫鬟们,其余则旁及贾氏家族内部的人。而这一回的主角人物,她们的身份有些特殊。她们是贾府豢养的伶人。
她们的特殊之处在于,她们是贾府为贾元春省亲而特意采买来学戏的小女孩子,乃是大观园里为了娱人耳目的一项点缀。所以,这些人即是贾探春口中如同猫儿、狗儿的“玩意儿”,又是王夫人口中不同于自己家里使唤的“好人家”的孩子。这些人有着矛盾复杂的社会地位,有着可怜的人生际遇和赤贫的经济地位。
无论如何,由于她们被迫从事的戏曲表演,她们也成了人所不齿的戏子。可她们毕竟只是年仅十多岁的女孩子而已,既被买卖在先、又被迫学戏在后,她们所承受的心理创伤和压抑又有谁能体谅!她们的感情和向往又有谁来关心!作为人、作为情窦初开的少女,在她们身上必定也有着如同宝黛钗一样的心性和品质。
此前,第十六回由贾珍派遣贾蔷下姑苏采买女孩子,这些人也就由贾蔷直接管理。第十八回,贾元春省亲夜看戏,龄官出场,这个女孩子就表现得相当有个性。第二十二回,薛宝钗过生日,拿林黛玉比戏子一事。虽没有明确提到龄官,但据前后情节推测,作者用意在龄官身上有林黛玉的影子。第三十回,龄官画蔷;第三十六回,梨香院贾宝玉亲眼见证了贾蔷和龄官之间的感情。
五十四回荣国府元宵夜宴,贾母有意在亲戚面前炫耀自家豢养的小戏,交代文官要“弄个新鲜样儿”——必定是贾母居家听戏时个人独特的喜好。应对之间不过一两句话,然而文官落落大方,言词合宜,颇有气度,赢得了在场人们的赞赏。虽然只是作者偶尔一笔,却把贾母与文官等人之间有过的互动,以及贾母一直对文官的欣赏都带出来了。此回分派戏子,贾母就把文官留在了自己身边。如文官一般因地位而被人轻贱的人,自有其不可湮灭的才情、见识。
贾蔷和龄官的情节,虽然只是偶尔穿插,文字不多,但两人的感情发展却铺陈得很完整。甚至,连龄官得病的内因、外因,作者都不露声色地作了安排。而龄官身上所表现的种种迹象,都使读者能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林黛玉。当贾宝玉由贾蔷和龄官的亲密而领悟到“人生情缘各有分定”,这无疑促成了贾宝玉在理性上对人生和情感作进一步的思考。从此,龄官再没出场,也就是她病故的事实不言而喻了。
在这一回,由于皇宫中有丧事,官宦之家不得筵宴音乐,贾府要遣散这些唱戏的女孩子。却有一多半已经无家可归,只能留下。因此,清明节才有了分给林黛玉的小生藕官在大观园里烧纸祭奠死去的小旦药官的事。一个小生和一个小旦,戏中“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人竟是你恩我爱。”
贾宝玉从芳官口中得知这一段情缘,大为感叹。世俗以为假的,只要心诚意洁,又何尝不是真的!这是贾宝玉的感情观,何尝不是作者内心对真情的判定。人生如戏,戏如人生。难道非得有一套人世间约定俗成的礼仪程式,非得有固定的人事配合!真与假应如何辨别?戏里的安排固然只是一种模式而已,可人生的事件其实也不过是一套模式。而更多的时候,人们为了刻意符合一套模式的需要而牺牲人的真情实感。如此说来,人生竟不如藕官和药官的一场戏。
人生比戏剧残酷。龄官因何而病,又因何而死?除了自幼人生漂泊、遭际不幸,不就是她与贾蔷虽然有真情实意,无奈两个人在一起这件事不符合现实生活的那一套模式吗!一个是身世飘零的戏子,一个是公府的千金之子。现实生活中人们的种种生存模式之所以能牢不可破,那的确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社会地位的落差,造成了难以弥合的心理落差,宣判了龄官未来的无望。转化成她的主观感受时,必定感到人生的不自由——自我意志被压抑、被抹杀,致使生性高傲的龄官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跟随了贾宝玉的芳官在大观园中的种种所作所为,她与贾宝玉之间的互动和情感,也传达了个体的知、情、意在人群生活中的典型表现。此回洗头一事,芳官争取自己正当利益,足见勇气;六十回“茉莉粉”一事,芳官等人与赵姨娘互殴,足见桀骜;“玫瑰露”一事,芳官为柳五儿谋差牵线,足见骄矜。芳官对贾宝玉百依百顺,乃是感激贾宝玉对自己的爱护和体贴,可谓知情有义。七十七回,芳官等人被逐,决然出家,足见自尊。如此种种,是一颗少女心的天真遭遇了现实生活的残忍。
而龄官、芳官等人的人生感受就是林黛玉等人的人生感受,也同样成为贾宝玉的人生感受。只不过到目前为止,贾宝玉的生活状态比之于绝大部分的人都堪称完美,生存压力相对较小。贾宝玉的不如意更倾向于意识形态方面与现实生活的不协调,虽然立意更高,也更深刻,却并不像生活中具体的苦难那样令人难以承受。他尚在各种认知、思考和感受中辗转摸索以循序渐进地确认自我认知和期许的不能契合,直到他预见了腐败的社会生活不可避免地要剥夺他的理想,侵吞他的灵魂时,生活本身就成了他的苦难。
作者从各色各样拥有不同社会际遇的人物身上,表现了人性的弱点和美好。尤其是那些年纪幼小,刚刚步入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他们所受社会生活的浸染少,可塑性强。他们内心的热情和冲动正处于活跃期,难免与现实生活中严苛的礼法要求时时发生冲突。因此,人性所遭受的桎梏压抑,生活所缺失的展望希冀,在他们身上表现得更剧烈。具体来说,很显然这十二个小戏子是当时社会环境的弱势群体。笼统的说,女性是当时社会环境的弱势群体。贾宝玉正是通过对她们的生活的观察,发现了当时社会生活在标榜礼法的外衣之下极度的不合理,造成了对人性过度放纵和过度压抑的极端现象,毁坏了人性应有的健康。由此,贾宝玉感到了社会生活是令人绝望的。
“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徒有形式而无诚心,那么形式就会扰乱人心,戕害忠信,成为掩饰伪装的烟雾弹。为什么高度文明的社会会有一套繁琐复杂,僵硬固执,网罗所有社会生活又总不免错漏百出,误导人性的礼法制度——这才真是值得人们去思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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