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剧照
我们来讲讲《红楼梦》中的女性议题。
出场人物的整体布局
大家普遍认为《红楼梦》就是写女性的。然而我根据上海古籍出版社《红楼梦鉴赏辞典》的人物词条(约条)做了个大致统计,以每10回为一个单元来进行出场人物统计:第一至十回出场了个,第十一至二十回出场了个,第二十一至三十回出场了69个,第三十一至四十回出场了13个,第四十一至五十回出场了32个……我们看后四十回,基本上每十回新增20个人物左右,比如:第八十一至九十回是20个,第九十一至一百回是21个,第一百零一至一百一十回是19个,第一百一十一至一百二十回是10个。整个统计数据有两个低谷,第一个低谷是在第一百一十一至一百二十回,因为小说快要结束了,不会再增加太多新的人物,否则小说也没法收尾。还有一个是在第三十一至四十回,只增加了13个新人物。第三十一至四十回主要讲了两件事情: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第三十七回开始成立诗社——这两个事件人物相对比较集中、聚焦,不需要增加太多的人物。
《红楼梦》中男性和女性的比例大概是多少?我们把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来做一个分割:前八十回共出场人,其中男性人,女性人;后四十回共出场70人,其中男性60人,女性10人。总体来说一百二十回,男性人,女性人,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的比例是不一样的。由此我们可以有一个大致的判断:后四十回写男人的故事比较多——我们也可以理解,因为《红楼梦》到后四十回内容写到贾府外面去了,大观园里有些人去世了,并且慢慢地封闭,男性人物慢慢地加进来。
整体的比例为什么会这样?很多人会认为肯定是女性多。但实际统计结果却说明,即使前八十回还是男性略多于女性,为什么?是我们读错了吗?我觉得这个现象其实是很耐人寻味的。
《红楼梦》在整体上对男女比例的配备是符合正态分布的。前八十回男性和女性比例比1:1略多一点,这符合现实生活的正态分布。但当我们读小说的时候却产生了一种错觉,或者说产生了一种感觉,会认为《红楼梦》就是写女性的,男性人物很少,除了男主角贾宝玉,剩下的男性好像就没几个。为什么呢?当然是作者通过特殊的艺术策略达到的效果。一方面他在进行人物整体分配的时候照顾了现实的原则;另一方面他在具体描写的时候把笔墨、构思主要用于凸显女性形象。一方面来说,女性写得特别成功,让我们见过以后就很难忘怀;另一方面采用了特殊的策略让我们没注意到男性。
比如,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的时候,见了很多人,但男性只见了贾宝玉,贾琏、贾环、贾兰都没见到。两个舅舅其中一个说不在,一个说见了彼此伤心就不见了。所以贾府里除了贾宝玉之外的男性是怎么上场的,我们几乎没什么印象。但那些重要女性的亮相都被安排了“特写的镜头”,所以让我们很难忘怀。由此可以看出作者的侧重点,在男女比例的分配上既照顾了现实的逻辑性,同时在凸显女性的分量方面又讲究艺术的策略。
大家在看《红楼梦》的时候不会像我这样把人物一个个数过来,还进行性别统计。我这种数据化的统计,不是正宗的阅读文学作品的方法。阅读文学作品主要应该是看人物形象、故事情节是否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们要确定的第一点,也可以作为我们今天的引言——尽管男性比例略高于女性,但是给我们留下印象的主要还是女性。这是我今天要讲的正题。
女性美的“发现”
首先我们要谈的是《红楼梦》是对女性美的“发现”。为什么这么说呢?难道在《红楼梦》之前就没有写女性美的作品了吗?中国古代的文学作品中描写女性美的其实有很多。但是为什么我们要特地说这是女性美的“发现”?因为在《红楼梦》之前有相当一部分作品对女性美的描写不是站在尊重的立场上写的,写女性美的前提是想占有女性,或者把这种美作为一种隐喻来写。比如以香草、美人喻君子。写香草、美人的目的是写君子,这是从先秦就开始的传统。
我们在看很多中国古代写两性关系的作品,或者写女性的作品时要非常谨慎。有些作品真正的目的不是在写女性。比如,张籍的《节妇吟》不是在写一个节妇,实际上借此表达了作者忠于朝廷,不被藩镇高官拉拢、收买的决心。再比如,朱庆馀的《闺意献张水部》,写一个新嫁娘第二天准备上堂去拜见公婆,问丈夫“画眉深浅入时无”,这也不是在写女性美。实际上这是写给主考官的,问的是他的试卷答得好不好?得到张籍回复“越女新妆出镜心”。其实他们都不是在说美女,是在讨论考卷的答题情况。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中国传统的许多作品写女性,或者是把女性作为一种工具,或者是作为占有的对象来写的,而不是带有一种纯粹的、尊重的、平等的态度。所以《红楼梦》写女性的美就成了一种真正的“发现”。
当然《红楼梦》里面写出了女性的各种美,我大概罗列了一下。比如女性形态方面,我们很难忘怀史湘云醉卧芍药花下还在念酒令,很美。还有女性行为:宝钗扑蝶,黛玉葬花,晴雯病补雀金裘等等。语言上,中国传统社会中,女孩子多言被认为是不好的,但是《红楼梦》里就写了很多女性的快人快语,比如小红把平儿的话传给王熙凤,那一段话念下来,要理清线索都有点糊涂,里面有好多个“奶奶”,旁边听的人都搞不清楚怎么线索这么多。她的口语交际能力在这里体现得非常充分——
红玉道:“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晴雯
除开这一段大家印象比较深的,还有一段大家可以看一看,春燕跟莺儿在柳树下叽叽喳喳地说她姨妈不好——
春燕笑道:“他是我的姨妈,也不好向着外人反说他的。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的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颗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这话虽是混账话,想起来真不错。别人不知道,只说我妈和姨妈,他老姐儿两个,如今越老了越把钱看的真了。先时老姐儿两个在家抱怨没个差使进益,幸亏有了这园子,把我挑进来,可巧把我分到怡红院。家里省了我一个人的费用不算外,每月还有四五百钱的馀剩,这也还说不够。后来老姊妹二人都派到梨香院去照管他们,藕官认了我姨妈,芳官认了我妈,这几年着实宽裕了。如今挪进来也算撂开手了,还只无厌。你说可笑不可笑?接着我妈和芳官又吵了一场。又要给宝玉吹汤,讨个没趣儿。幸亏园子里人多,没人记得清楚谁是谁的亲故。要有人记得我们一家子,叫人看着什么意思呢。你这会子又跑了来弄这个。这一带地方上的东西都是我姑妈管着。他一得了这地方,每日早起晚睡,自己辛苦了还不算,每日逼着我们来照看,生恐有人糟踏。我又怕误了我的差使。如今我们进来了,老姑嫂两个照看得谨谨慎慎,一根草也不许人动。你还掐这些花儿,又折他的嫩树枝,他们即刻就来,仔细他们抱怨!”
请大家注意春燕是在柳树旁对着薛宝钗的丫鬟莺儿说的,这一路说下来我就好像听到了燕子在柳树上叽叽喳喳的鸣叫,让人觉得她是个一派自然、毫无心机的小女孩。当然后来被狠狠地骂了一顿,这一回的回目“柳叶渚边嗔莺咤燕”就是骂春燕。我们会发现这是多么不和谐,就像燕子在柳树上很悦耳地鸣叫,却有一个不识时务的人拼命地责骂这些燕子,春燕是一派自然、毫无心机,不带有任何的功利色彩的,因为她完全站在公正的立场上把姨妈指责了一通。这样的言语、行为在以前的小说中是很难看到的,这就是一种美。
还有追求诗的趣味。比如香菱完全是一个诗化的人物,沉迷于写诗,写得什么事情都不管了。香菱写诗经过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发“呆”,薛宝钗说她本来就是个呆头呆脑的人,现在一学诗愈加呆了,所以她要去找林黛玉算账。所谓呆是什么?其他事情都不顾,沉浸在所做的事情中。第二个阶段是入了“魔”道,探春看她写诗写得太投入了,让她休息一下,“你闲闲罢”,香菱说:“‘闲’字是‘十五删’的,错了韵了。”人家是叫她休息,她以为别人给她出主意,给她提供韵脚。结果大家都笑起来:“你真是落了魔道了。”第三个阶段成“仙”,从梦中终于得了首诗,所以薛宝钗又笑她:“你真是成了仙了。”所以香菱学诗就经过了“呆”“魔”“仙”的三个境界,最终写出了最好的诗。
但是真正追求诗的趣味并不是说香菱在写诗的时候不管不顾,而是有一种诗的智慧,这一点在她跟夏金桂交谈的时候就体现出来了。夏金桂认为香菱的名字取得不好,桂花才香,菱角怎么香呢?所以她认为这个名字起得不好,要改掉。《红楼梦》对夏金桂的描述是“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哧两声,拍着掌冷笑道”,肢体语言非常丰富。香菱回答:“不独菱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
这可能也是曹雪芹的态度,用香味来区分人的高雅和庸俗。首先心得静下来,如果心态浮躁的话,是闻不到幽香的。浮躁的人怎么可能细领略幽香呢?最多也就闻到桂花香或栀子花香这种非常浓烈的香味。这就是一种浸透在思维方式中的诗性智慧。
香菱
还有就是我们今天要讲的主题:女性情怀。我举一个例子,龄官在墙尾划“蔷”字,下雨了还在划。还是贾宝玉提醒她,因为花挡着贾宝玉,只露出半边脸,龄官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一句话提醒了宝玉,原来他也是淋雨看着龄官划“蔷”字,自己也看傻了,看呆了。那种小女孩专注于情的状态在《红楼梦》里表现得非常丰富。
贾宝玉:女性立场的价值取向
我们谈女性情怀的时候,先谈一下贾宝玉。刚才我们说《红楼梦》里虽然男女比例基本上是1:1,但主要是要凸显女性的,而男性着重写的其实也就是贾宝玉。为什么要把贾宝玉放在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因为作者要写一个真正尊重女性的男性。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贾宝玉的出现成了女性美的发现者。这也是脂砚斋说的“通部情案,皆必从石兄挂号”。
当然一开始我们看到了贾宝玉的奇谈怪论,说女儿都是水做的骨肉,男人都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他就问:“妹妹可有玉。”黛玉说这个稀罕她们怎么能有。结果贾宝玉一听反而不高兴了,把玉摘下来,往地上使劲一摔,他的理由是:“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思维也怪,现在搞时装都希望只有一个版本,通灵宝玉只他独有难道不好吗?他说:“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这个理由我觉得非常重要,虽然这是从直觉的角度来说的,但在某种意义上说明了贾宝玉的思想的境界是以女性为标准的,女性用的东西就是好东西,女性不用的东西就不是好东西。
贾宝玉
有人会说我穿凿附会、过度阐释,说我把贾宝玉的思想过度夸张了。我还可以举另外一个证据。晴雯去世前,贾宝玉溜去看过她一次。当时晴雯已经落魄了,身边也没有人伺候,看到贾宝玉来了,正好要贾宝玉为她倒一杯茶,结果贾宝玉把茶拿过来一看,实在不像茶。晴雯尽管是个大丫鬟,但平时在大观园里过得完全是贵族的生活,贾宝玉不太放心,把茶端起来尝了一口,又苦又涩,根本就不是茶,他很惊讶说这个茶能喝吗?然后晴雯让贾宝玉快给还给她,说比不得先前了。然后贾宝玉就把这不是茶的茶端给了晴雯,晴雯像得了甘露一样全部喝完了。贾宝玉感慨:“往常那样好茶,他(她)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什么叫饱饫烹宰,饥餍糟糠?饱的时候吃大鱼大肉也是厌倦的,饥饿的时候吃糟糠也是满足的。
脂砚斋点评:“通篇宝玉最恶书者,每因女子之所历始信其可,此谓触类旁通之妙诀矣。”我觉得这句话很到位,贾宝玉这个人是最讨厌读书的,他也不相信书。第三回贾宝玉给林黛玉取字的时候,探春说是杜撰的,贾宝玉说天下杜撰的书也太多了,但是有些内容他相信,凭什么相信呢?“每因女子之所历始信其可”,只要女子亲身经历过了,他就相信书上说的话是不错的。我把这个话翻成现代的说法: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但是男人的实践不算,女人的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中国的传统社会是男性霸权的社会,所以由男性的实践来检验道理的话,前提标准就是有问题的。
贾宝玉有这样的一种想法是很了不起的,尽管可能只是他的直觉。当然一方面他把女性抬到很高的地位;另外一方面他对男性竭力贬低,甚至他对自己也不认可,自己走到镜子面前,被另外一个甄宝玉狠狠地臭骂了一顿,我觉得这又有特殊的意义。提出以女性作为标准的同时对男性进行否定,因为男性已经作为标准存在了,所以一定要不断地否定它,如此才能真正建立起一个女性标准。
将贾宝玉作为一个价值取向进入《红楼梦》的意义就体现在这里。因为只有贾宝玉在很大程度上尊重了女性,所以当女性的命运不幸的时候,他会认为这是一个悲剧。只有首先肯定女性的美,肯定女性的价值,才能够把她们的被毁灭视作一种悲剧。悲剧是什么?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是鲁迅下的定义——它的前提是有价值。但是如果用贾珍、薛蟠、贾琏的眼光看,如果金钏儿或者鸳鸯投井自杀,贾赦会同情吗?会认为这是有价值的吗?不会,他不认为这是悲剧,甚至认为这是咎由自取。只有尊重你的人才会认同你的价值,才会认为这是个悲剧。所以贾宝玉在《红楼梦》中作为一个女性不幸的观察者,就有了特殊的意义。
金陵十二钗的情感结构
金陵十二钗到底有多少人?贾宝玉神游太虚幻景的时候,只看到了三个册,正册、副册、又副,每册12人,就是36人,很多学者都是这么认为的。但也有学者认为应该还有三副、四副,只是没看到,就是60人。周汝昌认为更多,《红楼梦》回,女性就应该有人,因为他认为《红楼梦》受《水浒传》影响非常大,《水浒传》有个好汉,《红楼梦》就应有个女子,正好对应起来。我觉得这可能性还是有的,但主要是找起来比较困难,而且每个女性还要在情感方面定性,要分出类,真是情感专家了。按照脂砚斋评论的线索,最后的情榜是每个人都有评语的,但如果和册子对应起来,要列到个,我觉得难度很高。
我们现在来看“神游太虚幻境”翻到的三册,正册12人贾宝玉都翻到了,副册则翻出来一个人,第一名香菱,又副两个大丫鬟:晴雯和袭人。如果有三副的话,就是小丫鬟,如果有四副的话,就是龄官等十二伶人。因为按照中国传统的观念,伶人的地位不如三等丫鬟,只能是放在四副中了。所以它的纵向的结构是按照地位等级依次往下排的。
正册12人的水平结构又是按照什么来排的呢?现在好多学者达成的共识,认为是按照和贾宝玉的亲疏关系来排列的,跟贾宝玉感情深的排在前面,跟贾宝玉情感相对疏远的排在后面。于是正册的12位,第一、第二位是林黛玉和薛宝钗,因为这两个人毫无疑问是和贾宝玉最亲的,但是这其中是有争议的,因为册子里两个人是合在一起的,所以清代有些评点家认为薛宝钗第一,林黛玉第二,理由很简单,林黛玉是女朋友,薛宝钗是妻子,女朋友再好只能排在第二,所以他们就把薛宝钗排到了第一。
薛宝钗
我有点犹豫,后来我觉得还是把林黛玉放在第一,因为我们现在看到的后四十回,未必是曹雪芹的原稿,我们可以设想,如果林黛玉没有这么早去世的话,说不定贾宝玉就娶了林黛玉,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当然小说里我们没看到。有不少学者认为真正看重薛宝钗的是元妃,所以送的礼品都不一样。很多家里人其实还是喜欢林黛玉,王熙凤给林黛玉送了好茶,就跟她开玩笑:你喝了我们家的茶,什么时候来做我们家的人。
有一次我做讲座的时候,有个听众曾经提出了一个看法,我觉得是有道理的,后来我也写了一篇文章《“金陵十二钗”正册谁排第一》。他提出的观点是:有所谓的“晴有黛影,袭为钗副”,在又副册里晴雯排第一,袭人排第二,根据这个规律,即使两个人在一起,黛玉也应该倾向于放在前面,跟晴雯对应起来,我觉得这个看法有点道理。通过晴雯来倒推,把黛玉放在第一,合理性可能更强一点。
排在第三、第四的元春和探春是贾宝玉的同胞姐妹,一个姐姐、一个妹妹,而且跟贾宝玉感情挺好的。湘云和妙玉让人觉得有点奇怪,怎么放在了第五、第六位?特别是妙玉,根本不是四大家族的人,既不是血亲,又不姻亲,八竿子打不着,居然还排到了第六位?当然也是因为她跟贾宝玉的感情比较好。
接下来迎春、惜春一个是堂姐、一个是堂妹。没有交代年龄怎么知道迎春是堂姐?有一个细节我们可以注意一下:贾宝玉去找三个姐妹,说事的时候一般探春和惜春会站起来,但是迎春是坐着的,由此可见迎春可能要比贾宝玉年龄稍大一点,是他的姐姐,所以不用站起来,大家族的礼节是非常讲究的。
接下来是凤姐和巧姐,然后是李纨和可卿。让人感到有点奇怪的是:凤姐和李纨是嫂嫂,按照中国传统习惯,嫂嫂和小叔子要避讳,所以关系疏远一些。问题是可卿跟贾宝玉关系非同一般,所以可卿去世时,贾宝玉情感上遭受了重大的打击。为什么她排在最后?理由也很简单,放在最后可以认为她是最不重要的,也可以认为她是总结。因为秦可卿的“秦”谐音情感的“情”,情天青海换情深,所以用情来总结整个序列的理解当然也合适。
从秦可卿展开说说,从清代开始,就有很多对她名字的解释,有人解释为亲热、亲近的“亲”;有人解释为倾倒;有人解释为轻视的“轻”,情可轻,对情感要轻视,否则就会陷入情里不能自拔;也有的认为是清洁的清”,情可清,用情感来清除,情感就像佛经里说的“以欲止欲”。所以如果从语义上来分析,秦可卿的谐音很丰富、复杂,把它放在一个总结性的位置,当然也不错。
副册第一位是香菱,她是薛蟠的侍妾,但是她跟贾宝玉的关系也非同一般,甚至发展得非常好,当然他们有一个没有跨过去的界限。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贾宝玉和香菱的关系就是和朋友的妻子的关系。有人认为香菱追求诗和远方,贾宝玉就是香菱的远方,但是远方只能是远方,不能到现实来,所以“香菱情解石榴裙”在某种意义上是到了发展的极限,再不能往前走了。
下面我们进一步聚焦,选择了这四个和贾宝玉关系非同一般的人——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妙玉。贾宝玉在情场中是在居中位置,四个女性围成了一个情场,而这四个女性代表着四种情感取向,当然文学作品往往是带有假定性的,不能完全等同于现实生活。贾宝玉是个情种,林黛玉情感的交流方式,一般是夸张的、张扬的、热烈的,通俗点说(不带褒贬含义)是比较“作”的,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妒忌成性。有一回贾府到清虚观搞迷信活动,张道士随口一说,要给贾宝玉介绍一位小姐,八字没一撇的事情,林黛玉就不高兴了。金陵十二钗尽管是按照情感的亲疏关系来排列的,但是又是两两成组,两两类比或对比的。林黛玉和薛宝钗就构成了一种尖锐的对比,薛宝钗的情感是内敛的、含蓄的,而相对来说为人也不那么妒忌,涵养很深,即使不快也不会明显表露出来,更不可能像林黛玉这样要死要活。
史湘云和妙玉是一组,这当然也是曹雪芹有意设计的。史湘云的情感流露的方式就是自然,所以很多人认为史湘云就是贾宝玉的哥们,而且她本身的气质也有点男孩子气,敢作敢为。如果史湘云是一种纯粹的自然,那么妙玉恰好相反,是绝对的不自然。妙玉跟贾宝玉的情感也很好,但是她太矫揉造作。明明请了贾宝玉喝茶,却和他说不可能单独请他,让他要谢就谢薛宝钗和林黛玉。仿佛贾宝玉是来蹭茶喝的,但妙玉把自己的茶杯给贾宝玉用,这一点就太假了。贾宝玉过生日,妙玉叫人给宝玉送拜帖,按理妙玉又不是他们家亲戚,更是佛门中人,她居然就送去了,但自己又不送,叫人送去,从门槛里送进去,落款“槛外人”,表明和现实世界不搭界。她的所作所为永远处在自相矛盾中,因为她不愿意正视自己的情感,按说佛门中人说情是魔,是对修炼有妨碍的,所以她自己不敢承认,最终脾气就变得有点古怪。林黛玉也觉得妙玉这个人很怪,林黛玉就随口一问,喝的茶是不是去年的雨水?妙玉说林黛玉真是个大俗人,品茶连水都品不出来,那是几年前她将梅花上落的雪攒下来的,问林黛玉怎么连雪水和雨水都分不清。说的林黛玉后来马上就走了。
妙玉
这四人表达的情怀不一样,实际上是跟她们依托的文化背景有关的。贾府是诗礼之家,从某种意义上林黛玉分到了“诗”,所以按照诗的原则来生活;薛宝钗分得了“礼”,所以按照礼的原则来生活。相对来说林黛玉就更具有诗人气质,她的情感更热烈。所以香菱学诗专门找林黛玉,不找薛宝钗,薛宝钗诗写的也不赖,但她本性不喜欢女孩子写诗,认为女孩子应该做针线活,这才是最正经的。当然我觉得可能还有一个原因,毕竟香菱是薛蟠的侍妾,把香菱教得太有文化是给她哥哥惹麻烦。我认为史湘云的自然的文化背景实际上依托了道家的名士风度。史湘云自己也说是真名士自风流,能够大雅,也能够大俗。妙玉依托的是佛家文化,所以她对情感是否认的。我曾经说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有人问,妙玉这么讨厌,为什么贾宝玉会喜欢她呢?这就是贾宝玉伟大的地方,所以脂评说宝玉“情不情”,对不情之物都能用情感来对待,心胸博大。
下面我们来说一下垂直式结构,这个结构也非常重要。刚才说的水平结构,从情感角度来说,主要肯定了贾宝玉正面形象,但其实要从两方面来评价,如果说在水平结构中贾宝玉是居中心的话,那么在垂直结构中贾宝玉是居顶端,然后进行两处分叉。一处以黛玉为主,她的影子是晴雯,她们都喜欢贾宝玉;另外一处是香菱,往后是五儿和龄官。这几个人实际上是都不能够跟贾宝玉发展出什么关系。
刚才说香菱跟贾宝玉有一阵子感情也蛮好的,有个情节叫“香菱情解石榴裙”,当时大家在玩斗草的游戏,香菱拿的是一个“夫妻蕙”,跟大家斗草,打闹起来,把裙子弄脏了,想不到贾宝玉拿了一个“并蒂菱”,最后把这两个东西合埋在一起,总是有点暧昧,但是他们的关系也发展到这里为止。香菱把石榴裙弄脏后,贾宝玉拿袭人的裙子跟她换,临走的时候他们约好不把这件事跟薛蟠说。袭人后来成了贾宝玉的侍妾,名分还没有定,但王夫人已经把提了她。贾宝玉的侍妾跟薛攀的侍妾互换了裙子,这个事也太说不清楚了。香菱情解石榴裙,是贾宝玉对香菱的最后一丝旖旎。到第七十八回,薛蟠娶妻夏金桂,贾宝玉突然莫名地对香菱有一种担心,提醒她未雨绸缪,不想引得香菱为之大怒。而香菱此时对贾宝玉的误解,与当初含羞带怯地叮嘱贾宝玉不要告诉薛蟠关于裙子的事,形成强烈对此。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香菱确实是太天真了。
龄官也是有特殊地位的,刚刚说龄官在墙上划“蔷”字,贾宝玉看傻了,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在墙尾划“蔷”字。到了第三十六回,他到梨香园找龄官,叫龄官唱一个曲子,龄官不理睬他。旁边有人跟贾宝玉说,另外的人叫她唱肯定可以,他是叫不动的。这对贾宝玉打击太大了,他认为自己在贾府里是个小皇帝,居然叫不动龄官唱曲!另外的人是谁呢?贾蔷。贾蔷花了一两八钱的银子买了一只会在“戏台”上乱窜,会衔鬼脸旗帜的玉顶金豆,来哄龄官开心。别的小戏子们都极口夸赞,只有龄官冷笑了两声,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来了,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它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龄官就是被贾府买来在贾府里唱戏的,所以一看到这个鸟就想到自己的不自由,贾蔷忙把鸟放生了。听说龄官身体不好,贾蔷说为她出去找药,结果龄官又把他叫住了,说这么大热天的,不怕晒啊,好像很关心他的身体。
在他们你来我往、互相关心的过程中,贾宝玉就在旁边,彻底看傻了,他总算明白过来,原来世界上还有不爱他的女孩子。当晚他对袭人发了一番感慨:那天晚上他说的话错了,“各人只得各人的眼泪罢了”。龄官的力量就在于让贾宝玉看清了自己的位置,她的价值一点都不亚于前面的这些对贾宝玉正面的、肯定的价值。
除了上面讨论的未婚少男少女之外,我们再谈一个已婚的例子:周瑞家的送宫花。给王熙凤送过去的时候,要经过李纨的屋子,结果这里有一句说“透过玻璃窗看到李纨独自一个在炕上歪着”,这一句其实是引起争议的,因为庚辰本有这句话,甲戌本中没有。张爱玲有一个看法:可能是作者写下来以后觉得不妥后删掉了。一个大户人家的青年寡妇睡午觉的时候,别人竟可以透过玻璃窗看到,这也太不像大户人家了,当然这个也只是张爱玲的一个猜测罢了。但如果这是个常识性的问题的话,为什么要写这样一笔?是为了和接下来看到的王熙凤的生活对比。李纨和王熙凤都是已婚女子,但是李纨青年守寡,和王熙凤联系在一起看的话,一种是独自孤寂地在炕上歪着睡觉,一种是屋子里传来了笑声。
如果我们再把整个结构梳理一下,我们会发现周瑞家的经过的每一处几乎都是两个甚至两个以上的人在一起的:迎春和探春在下棋;惜春和智能儿在聊天;林黛玉也在和贾宝玉玩游戏。李纨也有儿子、丫鬟,为什么作者不写?我仅仅只能说这是暗示,作者可能未必认同李纨这种青年守寡的、符合礼仪的生活方式,是不是他在表现情与理的冲突?这是我的联想。后来李纨抽签的时候,她抽到一句“竹篱茅舍自甘心”,李纨住的地方是“稻香村”,贾宝玉对这里进行了严厉的批评,说这个地方建了一个人工的大自然,是违反了自然的原则。如果我们把环境和对李纨生活状态的描写联系起来的话,这里面是不是有作者的暗示呢?
女性的绝望和异化
传统文学作品一般写到妒妇、妒女的话,基本上都是把它作为一个对立面,是嘲笑的、讽刺的甚至打击的对象,这又是《红楼梦》跟传统文学作品不一样的地方。《红楼梦》里写了林黛玉的妒忌,但林黛玉一般被认为是个正面形象,所以清代有个说法:“大观园,醋海也。”为什么会吃醋?吃醋是因为有些人认为是自己应该得到的被别人占有了,有的是因为情感,有的是因为地位。林黛玉、王熙凤、夏金桂代表了不同的层次:夏金桂这种妒忌是有杀伤力的;林黛玉的妒忌,我觉得有合理存在的价值,因为贾宝玉一方面很尊重女性,另外一方面有一个无法克服的、传统社会带给他的男性自我中心主义以及对女性的广泛占有欲。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林黛玉的妒忌一定意义上矫正了贾宝玉的滥情。
林黛玉
我们先说绝望,《红楼梦》里写到的女性一般来说动了情以后基本上很少有好结果。我概括为两种,一种是自杀,一种是自相残杀。尤二姐的自杀在一定意义上是被王熙凤下套的,按照曹雪芹的构思,香菱最后也是被夏金桂给害死的。当然我们刚才说了,这是因为妒忌,问题在于她们为什么要妒忌?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这些女性认为,当另外的女性进入到她们的世界的时候,自己的地位有可能会被撼动,有可能会不稳固。所以只能通过残害另外一个更弱小的女子来保持自己的地位。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男性的问题、制度的问题,不是女性自身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才把它称之为是自相残杀。
再来说异化。贾宝玉曾经说过,女人结了婚就变成了死鱼眼珠子。你会发现其中有好多女性实际上已经被男性化了,甚至被当时传统的意识形态给控制了,贾宝玉在跟金钏儿确实有调情的味道,结果王夫人在午睡后醒来一个巴掌打在金钏儿脸上:“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其实这件事情上贾宝玉也是有责任的,但是按照王夫人逻辑就是:女性跟男性在一起,如果出了事,肯定是女性犯错了;奴才跟主人在一起,肯定是奴才把主人给调教坏了。爷们就有两层含义,一个是男人的意义,一个是主人的意义。
邢夫人就和王熙凤不一样,当贾赦要鸳鸯做小妾的时候,邢夫人四处奔走,忙着张罗。邢夫人去看鸳鸯做的针线活,浑身打量鸳鸯,这般看她自己倒不好意思。贾宝玉也曾经看鸳鸯,还说,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鸳鸯也没有不好意思。但被邢夫人这么看,居然不好意思起来了。因为邢夫人的目光是带有占有欲的,掺杂了贾赦的眼光。然后邢夫人知她害羞,“知”这个字用得太好了,不是说以为她害羞,就是知道她害羞。她根本就没有怀疑其他的可能性,就认为完全理解鸳鸯。这非常有讽刺意味,已经被当时的意识形态彻底渗透了,完全失去了自身的独立价值。
《红楼梦》里面女性的被毁灭,是制度的问题、社会的问题,当然也有男人的问题。我把《红楼梦》中的男性概括为三大类:一类是以贾赦为代表的无耻;一类是以柳湘莲为代表的无情;一类是以贾宝玉为代表的无力。
贾宝玉很爱女性,也很同情女性,但是他没有力量。王夫人醒了一巴掌打在金钏儿脸上的时候,贾宝玉一溜烟逃掉了,贾宝玉不会说这事情他来承担,不要冲着金钏来。说到底贾宝玉那个时候还是小孩子,才13岁。为什么作者会把孩子写得这么小?这也是为写出一个理想形象提供可能。但又反过来说,正因为小,他同样又是很无力的,所以这里面有一个悖论。
关于红楼女性的命运无常
最后我们来总结一下。在小说中,作者对女性整体的不幸是用两位女性来概括,实际上第一回已经暗示了。首先出现的是甄家的英莲,对甄英莲的评价是“有命无运,累及爹娘”。后来甄英莲被拐卖,改名香菱,周瑞家的看到香菱,说她和东府的大奶奶一个品格,那就是秦可卿。秦可卿很快就去世了,她恰好是“有运无命”。所以整体上来说她们就代表着命运的无常。
当然,命运两济的人也有,名叫娇杏,谐音“侥幸”。按照曹雪芹的观念来说,女性如果能够过上幸福生活就是侥幸。总体上来说她们都是不幸的,她们命和运永远是凑不到一块的。当然我对命有自己特殊的理解,我把它理解为:物质的生命。有的人物质的生命好像挺长的,但是运气不好;有的人运气很好,但是物质生命太短,没有力量来承载运气。这样,无常就成了对女性命运不幸的一种解释。有人也以此来解释书中人物的思想认识。比如,说薛宝钗之所以善待赵姨娘,是因为她有无常的自觉意识,认为保不定某一天,她自己也会沦落到赵姨娘这样不堪的地位,所以她善待赵姨娘,成了善待可能的自己。这种观点,似乎也是被作者塑造人物时的思想意识所统一的,那么这样的看法究竟对不对?
对小说一般来说我们都可以采取两种阅读的方式,一种是同情式阅读,认同作者的观点;还有一种是质疑式阅读,对作者的观点也可以提出自己的看法。这里,我会质疑他的命运无常观,因为把女性的不幸解释为命运无常的话,其实就是在为不合理的社会辩护。《红楼梦》中有些女性自己也这样说:是她的命不好。当作者让人物来反思自身的过错,反思人物背后的一种神秘命运时,这个社会似乎就不用承担责任了。所以有时候强调命运无常观的话,恰恰是在为社会开脱。如同我们欣赏《红楼梦》里有许多伏笔,艺术构思非常缜密时,也可能要从两方面看,有时候恰恰显示了曹雪芹的宿命论思想,好像一切都是命定的,这又成了他的局限性。所以我们在读作品的时候,还要进行一种质疑式的阅读。
《红楼梦文化十讲》,王蒙、白先勇等/著上海图书馆/编,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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