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前两天又重温了一遍《奇葩说》第六季的决赛，辩题是“终其一生只是个平凡的人，你后悔吗？”这是一个挺能触动人心的话题，看着看着我便想到了贾元春在省亲时对贾政说的话。贾妃隔着帘子含泪对她的父亲说：“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普通的田舍人家，虽然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粗布衣裳，却能够享受合家团聚的天伦之乐。而我们家现已富贵到了极点，却要骨肉分离不能团聚之痛，这富贵又有什么意趣呢？到头来，这个被晋封为皇妃，承受着常人无法企及之荣耀的女子，内心里最渴望的，是人世间最平凡的天伦之乐。这或许更像是一个悖论，大概只有真正经历过“不平凡”的人，才懂得“平凡”的可贵。当人人抬头仰望这个身着黄袍、高高在上的贵妃时，却无人能够体会她所有的“高处不胜寒”的感觉。所以当得知元春被晋封为贤德妃，贾府众人皆洋洋喜气盈腮。宁、荣二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为了迎接贵妃归省，贾府更是大兴土木，营建园林，“各行匠役齐集，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之物，搬运移送不歇”，又是“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又是聘请教习，到江南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排演出了“二十出杂戏来”，又是“各处古董文玩，皆已陈设齐备”，又是“采办鸟雀的，自仙鹤、孔雀以及鹿、兔、鸡、鹅等类，悉已买全”，全府上下奔忙，总算落成一座座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至省亲日，园内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元春入室，更衣毕复出，上舆进园。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贾家从勋贵之家晋升为皇亲国戚，恨不能尽己所能夸耀这无上的盛典和泼天的富贵。却只有元春，在反复叹息“奢华过费”。
她没有被眼前的荣华迷住双眼，见惯了天恩难测，见惯了宫闱斗争的她，知道繁华和败落都只在皇帝的一念之间，他可以赐予一切，也可以随时拿走一切。至始至终，元妃都保持了一份清醒。
02
所以我们会看到，整个省亲的过程中，元妃不是得意洋洋地彰显自己非凡的荣耀，而是一次次地哭泣落泪：“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到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贾母等让贾妃归座，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等事。又隔帘含泪谓其父曰……”“小太监出去引宝玉进来，先行国礼毕，元妃命他进前，携手揽于怀内，又抚其头颈，笑道：‘比先竟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贾妃听了，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本该是最欢愉的场景，却贮满了辛酸与伤痛。可是在这样的时候，在皇家的威仪面前，满心的话语无法道出，大概也只有眼泪能宣泄心中之哀苦吧。当薛宝钗对贾宝玉说，“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时，心中想必也有几分艳羡吧。即便聪慧如宝钗，也看不透这皇权之下富贵的虚幻。元春却要比任何人都清醒，清醒地意识繁华恰如“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的爆竹，一阵声响过后，便烟消火灭。然而，这份清醒却并不能给她带来任何解脱，反而使得她更加如履薄冰。她肩上的担子太重，不得不小心谨慎地走好每一步路。
03
从任何角度看来，贾元春都像是最受上天宠爱的“天之骄女”。她是贾政和王夫人的嫡长女，身份地位尊贵无比。而且她颇有才具，二十岁时，她“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到书中第十六回，已被“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一路上可谓顺风顺水。可是这光鲜的履历背后，却包含着沉重的责任和压力。作为“四大家族”唯一的皇家人，她背负着整个家族的期待，身系整个家族兴亡的责任。元春出生在贾家走下坡路的时候，她没有姑母贾敏幸运，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婚姻。大概从出生起，就注定了她要为家族承担责任，要进入那“不得见人的去处”的命运。而自打入宫的那天开始，她就已不再是她自己了。在这森然威严的皇宫之内，人人皆仰赖天恩雨露，没有谁可以恣意的生长。于是青春在勾心斗角中被虚耗，自由被巍峨高墙所禁锢。后来元春给荣国府下了一道旨，让宝钗等姐妹去大观园里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她希望这些能诗会赋的姐妹可以进去居住，这样才不致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于是，大观园成了最美丽的青春王国。在这里，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湘云醉卧、龄官画蔷、白雪红梅……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得以自由绽放。我忘了是哪个辩手说的，你之所以能够安然地享受“平凡”的生活，乃是因为有人在为你负重。也许，正是因为有元春的负重，才会有大观园里的精彩吧。只是命运太无常，这个承担一切的女孩，终于不得不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再也无力承担家族责任的她，只能在梦里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笺短情意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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