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姐姐在当代人的口碑里是一向当仁不让的好,有人有图有真相地拿出曹公笔下夸宝姐姐的片段为证。真相?曹公整本都在论证人生真与假的辩证关系,“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那夸宝姐姐的话可得掂量点弦外之音。宝姐姐没那么完美,没那么高大上,更多的是无奈。红楼梦一干女子中我确有自己偏好,但是,第一,即使不喜,也必抱有慈悲心疼之心,红楼梦的底色是悲剧,千红一窟,万艳同悲。第二,那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的太虚幻境,自证:女性钟灵毓秀,质本洁来还洁去。即使“护花使者“贾宝玉生魂踏足,也引得那里的女子嫌弃“须眉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所以,即使有批判,也属于“人民内部矛盾”。
闲话休叙,薛宝钗被视为宽容,识大体的典型,那我就要抽丝剥茧还原真相。林黛玉的脸谱化记忆是小心眼,哭哭啼啼,no作nodie,那我就要论证,也只有潇湘馆做到了岁月静好,而潇湘馆的女主人黛玉有一颗金子般的心。顺便夸夸我喜欢的“蕉下客“——贾探春。
“人赤手空拳来到这个世界,为了心中那片海不顾一切。“悲壮又励志,这也是人的尊严所在,靠着自己的拼搏做喜欢的事情。宝钗填过这样的柳絮词:”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的均匀!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第一句大气磅礴,第二句果断无情的性格显露端倪,第三句志在高远。被男权社会束缚的女性去思考自己的志向就是禁忌,沦为社会附庸的女性哪里敢去想像自己心中那片海。探春属于艺高人胆大的,说了句:“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商贾之家出身的宝钗,在家道中落之际,其志向不得不落在好姻缘,振兴家族上。她的判词:“任是无情也动人”,可以理解为无情的部分原因是因为责任一肩挑,所以行事多少带有目的性。人生多少无奈啊,赤手空拳在这个世界,除了心中的海,还要操心下顿饭。所以宝钗在大观园里和上下打成一片,和小姐丫头们都一团和气,到底是真心,还是笼络人心也就不必锱铢必较了。但问题来了,好日子什么都好说,面对严酷环境时检验人心的时刻就到了。人的灵魂力的高下之分就在一个点上,就是最危急最严酷最绝望的情形下,看谁能挺身而出,至少能坚守底线。不好意思,宝钗没有通过考验。我慢慢来解析。
熟悉红楼梦的人知道,荣国府大老爷贾赦袭爵位,二老爷贾政当家,所以贾政居正房荣禧堂,有一个儿子,是衔玉而诞的二少爷贾宝玉(大少爷贾珠英年早逝)。史太君(贾赦贾政之母,贾代善之妻)成全木石前盟——外孙女黛玉嫁给孙子宝玉,二太太王夫人厌弃黛玉,希望娘家妹妹之女薛宝钗嫁给儿子,任由薛姨妈鼓吹金玉良缘。现代人要感叹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是随着自己的喜好亲疏挑孙媳儿媳的故事。我们还是要拨开表象看本质。
荣国府开创者贾源是有战功的,被先皇封荣国公。荣府已历三代,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可惜一代不如一代,所谓“安富尊荣者多,运筹谋划者无一”。这么说吧,荣国府的男人,或者说宁荣两府的男人全军覆没,朝堂上无作为,科举考试别说考进士了,自家家塾能不能毕业都保不齐。不光是荣国府高层看到了“呼剌剌似大厦倾”的颓象,贾家三姑娘贾探春一双敏锐的眼睛也觉察到了。探春是有少有的,有家族担当的人,所以,当王夫人出了昏招搜检大观园时,探春痛心疾首,说了一句高屋建瓴的话:“我们这样的大家族,从外头杀是一时杀不死的,必须从家里自杀自灭,才能一败涂地。”探春反对搜家,即使得罪老板(二太太王夫人)也在所不惜。
贾宝玉被现代人评价烂泥扶不上墙,多了解他一些,会知道,宁荣二公魂魄拜托警幻仙姑教导贾宝玉,对宝玉寄予厚望还是有原因的,二公看到了宝玉的内核品质,认定他是家族的希望。所以我们要以发展的眼光去识人。贾宝玉,我们这位怡红公子,情不情,意思是,对有智识的,无智识的,都全情投入感情。黛玉是,情情,意思是你值得我为你付出感情,我会全情投入,你不值得,我都不屌你。贾宝玉虽然天天惦记用花瓣做胭脂膏,次次被宝钗教育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实话讲他的智商情商,尤其人品都是出类拔萃的。将来的宝二奶奶是下一代当家主母,这位宝二奶奶和他的夫君将面临荣国府非生即死背水一战的局面,宝二爷虽然未来可期,但目前还这么不靠谱,未来的宝二奶奶将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家族的兴亡。
宝钗不是要竞争这个岗位吗?拿出实力来。机会来了。管家的王熙凤病了,实在支撑不住。王夫人拜托三小姐探春,先珠嫂子李纨,外甥女宝钗一起管家。特地嘱咐宝钗,上夜班的大观园的婆子们会喝酒赌博,好歹每晚巡视园子,辖制下属。探春在王熙凤的家族管理中冷眼看着,旁观者清,恐怕早已知晓家里支出超过进项。好个探丫头,先从自己做起,不偏袒亲妈(赵姨娘)的弟弟,按规矩愣是不多给20两丧葬费。再擒贼先擒王,把发给两位少爷的每月三五两不合理支出免了。看到帮小姐们置办化妆品的买办中饱私囊,不干实事,直接把买办裁撤了。三小姐不光节流,还开源。她提议,把大观园的树木园圃池塘承包给懂技术的婆子们,不用交地租,和他们商量土地的产出收益怎么分。这样,大观园又有收入,树木花卉又有专人修理,还省了花匠山子匠的打理费用。探春为了扭转亏空在进行制度改革,此时,宝钗登场了,却干了两件让人大跌眼镜的事情。
讨论衡芜苑谁来承包?衡芜苑多花卉,出香料香草。有人推荐宝钗的丫鬟莺儿的妈,她擅长香草技术。宝钗拒绝了,理由是自己是客,贾府的婆子们还没有安排完,自己家的仆人绝无可能插手大观园的收益。嗯,很上道。。。宝钗接着说,莺儿妈和茗烟(宝玉的小厮)的妈关系好,推荐茗烟妈来承包衡芜苑,这样,有技术上不懂的可以方便请教莺儿妈。嗯,有道理。。。只可惜有人秀外慧中,不被宝姐姐这么带节奏,平儿当场拆穿,莺儿已认茗烟妈为干娘了。曹雪芹这里写的云淡风轻,曹公一贯如此,着墨十分柔和不留痕迹。但相信在场的小姐们奶奶们心中已经万马奔腾了,宝钗直接被拉低档次N级。为什么这么说,第一,领导要公允,而薛宝钗在贾府暗中给自己人牟利,这是大家闺秀的层次吗?第二,莺儿也是成全金玉良缘的一枚棋子。茗烟是贾宝玉的小厮,薛家为了讨好探听拉近宝二爷,真是煞费苦心啊,暗中让自己的贴身丫头拜宝玉贴身小厮的妈为干妈。宝钗你不是“山中高士晶莹雪”吗?
探春为了省三五两银子,被赵姨娘气哭,得罪少爷们,她兴致勃勃地觉得大观园一年收入少说有两银子,正和大家商量着怎么入账。宝钗抢戏,开始对着丫头婆子们发表演讲,这篇演讲比之前半本书里她讲的话加起来都要多。大概说了这么几点:第一呢,这四五百两银子我们上头不要了,就送给妈妈们了。第二呢,你们承包地里赚了钱记得分给一些给没有承包到地的妈妈们。第三呢,“我替你们想出了这个额外的进益”,我们要齐心协力你好我好大家好。宝钗两三页长的演讲完毕,只有婆子们欢呼雀跃表忠心,没有探春李纨平儿作何反应的只言片语。话说后来搜检大观园后,宝钗试探性地和李纨探春说,自己想搬出大观园,但过阵子还回来。探春说:“依我看,搬出去就别回来了,亲戚们虽处得好,也不必往死里住。我们还骨肉一家亲呢,一个个的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如果要理解之后探春对于宝钗的疏离是因为宝钗与她政见不合,对宝钗邀买人心的反感,那似乎这种理解稍显浅薄。我想探春对宝钗更多的是深深的失望。脑补下探春的心理活动:“百年基业风雨飘摇,我待字闺中,将要出阁的女儿如何拯救我的家族?多么希望一位意志坚定,高瞻远瞩,且有奉献精神的嫂嫂来力挽狂澜啊!宝姐姐,我对你多么失望,你不是这个人。”
王熙凤说宝钗:“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王夫人特意交代给宝钗管理巡夜之事,有人聚赌是要查处的。宝钗心里明镜似的,她说过,比玫瑰露茯苓霜失窃案更严重的事情还有几件呢,以后不败露是大家的造化,万一败露了牵扯太多人。说的就是聚赌,以及因夜晚聚赌导致大观园失察,门户任意开锁,藏贼引奸这样的荒唐事。试问宝钗为什么不彻查不禀报?开玩笑,我宝姐姐来大观园的目的是什么?你们怎么这么多年还没看明白?就是为了培养群众基础。博得“识大体”的名声是我的追求,这么多年我压抑本性,吃药丸(冷香丸)抑制住自己的年轻气盛满腔热血,为的就是所有人夸我:周到,和蔼,果然大家出身,行事大方,让人敬服。得罪人的事我怎么会干?聚赌的人在贾家多的都有三代根基,这个毒瘤您们自己都不拔,让我一个亲戚外人怎么查?后来仆人赌博之事在放纵下愈演愈烈,探春告与贾母,老太太以雷霆之势审理,谁的面子都不给,按赌钱大小惩治,辞退,打大板,罚扫厕所,没收赌具当众烧毁。
力挽狂澜这件事是很难的,属于非常人行非常事。历史上的改革家,随便拉出几个说,1,李悝改革。李悝,魏国宰相,著有“法经”(我国第一部依法治国书籍)废除贵族特权选拔有能力的人,魏国一度富强。李悝最终自杀。2,大名鼎鼎的商鞅变法,使秦帝国国力迈向顶峰,商鞅最终被车裂。3,张居正变法,使明万历朝经济焕发又一次活力,最后被万历皇帝从棺材里拉出来鞭尸。这些改革家触动权贵利益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薛宝钗,她的思想水平停留在精致的利己主义,当宝二奶奶要的是尊荣和利益,这么爱惜自己羽毛的人,别说性命,一根头发丝都不可能为了贾家奉献。后来她得到了她想要的,嫁给了贾宝玉,而最终同贾府这艘巨轮一起沉没。
黛玉的篇章等到下一回再书,林黛玉成全了我对美好女性的全部理解。虽然她有娇骄二气,有时候小性儿,我还是忘不了她^-^引用贾宝玉的感慨吧:“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讲黛玉,免不了猜测她的结局,红学家们一直在循着曹雪芹的蛛丝马迹推理。曹公当年在北京胡同吃了上顿没下顿写红楼梦时,咋也想不到,几百年后他的作品成了一大悬案,养活了一批人搞研究。我会提及最近读完的刘心武先生预测的黛玉的结局。顺带问一嘴:“刘老先生,您确定写的是《红楼梦续》,而不是《江湖恩仇录》?”开个玩笑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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