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回，由于又是年关，对于贾府经济形势日促，不能在原有的开销规模上善自维持作了正面的描写。尤其是荣国府的困难更比宁国府堪忧。写荣国府不堪重负，却又是从贾珍、贾蓉父子关于自己家的难处说起。贾珍说起自己过年的经济拮据，却又自觉比起“那些世袭穷官儿家”没有这“皇恩永锡”的几两银子就没有办法上供祭祖的情况要强。
作者写贾府而不只写贾府，旁敲侧击地铺陈了一个京城贵族社会的普遍背景。大批旧贵族家庭都陷入了经济困境，而像贾府这样爵位较高，算得上是贵族中的贵族之家，虽然往昔的峥嵘岁月已经成为遥远的记忆，更没有可能有所恢复，但正如冷子兴演说的那样“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这是对社会上层出现严重经济危机的隐晦概括。那么底层的百姓又过得如何呢？
从黑山村来的乌进孝，路上走了一个多月，专门给宁国府送一年庄田上的收成。很显然，乌进孝是宁国府管理田庄的一个总管，是很受信任和器重的老奴仆（这个时候不免令人想到有功于宁府，却不受重用的焦大）。首先，这表明了贾府的田庄在千里之外，也许就在他们老家金陵。其次，乌进孝带来林林种种的消费物品，在旁人看来已经是多不胜数的，另外又有两千五百两银子。贾珍一看清单，大叹这个年没法过了。
在贾珍和乌进孝的一段对话中，可以了解到这一年中旱涝、冰雹等自然灾害频频发生。在贾府不过年成不好，物资不丰，过年不能风光体面。在一般靠天吃饭的平民百姓的生活大约就要无以为继，不得不流离失所了。而这种情况也并不是只在这一回突兀提起，早在第一回作者铺陈甄士隐的家庭败落之时，就已经毫不避讳地写到甄士隐田庄上不但有自然灾害，并且有流寇窜行，所谓“鼠盗蜂起”。更有官兵以剿捕之名，趁机侵扰民众，比盗贼尤其厉害。而所谓流寇，很可能是那些由于天灾人祸，生计无聊，被迫铤而走险的平民。
荣宁两府田庄所在地区这一年灾害不断是确凿的，而且据乌进孝所说，荣国府那边受灾更为严重。荣国府虽然庄田比宁国府多，但收成却没有多多少。据此话头，贾珍、贾蓉父子帮着荣国府算了一笔经济账。荣国府本自人口就多，新近又添了一座大观园；还得应付贾元春宫中太监们的索取。此前，建大观园和元妃省亲，这两件事的开销已经给荣国府造成了巨大的经济困扰。自从贾元春封妃后，荣国府年年“多赔出几千银子来”，“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了”。收入日减，花销日增，贾珍总结说：“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
虽然如此，贾府的年还是十分顺利地过了。在普通的读者们看来，不但是顺利的，甚至是无法想象的。物质是难以形容的豪奢，更有着礼仪鼎盛的威严和荣耀。作者十分细致地描述了除夕之夜在贾府长房的宁国府，是如何布置宗祠，贾氏一族的男女是如何排班列队，恭谨祭拜。拜完祖宗，他们之间又是如何按照长幼之序互相礼敬问候。其繁琐隆重不亚于元妃省亲、秦可卿葬礼。新年紧接着元宵，都是至关重要的节日。所以，写了宁国府除夕，又写荣国府元宵。
荣国府元宵夜宴，摆酒唱戏。珍玩好物，罗列其间。作者不惜笔墨详细介绍了“慧纹”的样式和由来，更是大加赞赏其品位和稀少。贾母“爱如珍宝，不入在请客各色陈设之内，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时赏玩。”这未尝不是一种炫耀，只是不同于暴发户的肤浅和急不可耐。这是旧贵族式的，把炫耀融进了骨子里和血液里。这种炫耀不是给别人看的，而是享受这种炫耀的气势和优越感。正是富贵风流，不厌繁华。于是，为了烘托节日的气氛，为了讨个彩头，出现了用簸箩撮钱“向台上便一撒，只听豁啷啷满台钱响”的情景。
作者极力铺陈了作为旧贵族家庭代表的贾府在过年和元宵期间的奢靡和欢乐。天灾对平民所造成的巨大伤害作者没有写，有没有大量受灾民众作者没有写。更不会写灾民们辗转流离，死于道路的情景。作者对于这样比较直接的现实社会问题采取讳莫如深的态度，点到为止，轻轻遮掩过去，也是很容易理解的。毕竟当权者怎么会乐意看见这样的描写曝露于广大读者眼中呢！但这种隐晦的对比，必定包含着作者强烈的社会批判意识。说到认领“皇恩永锡”的祭银，虽然作者借着贾珍和尤氏夫妻的嘴歌功颂德“皇恩浩荡，想得周到”，其实恰恰暗示着整个王朝已经陷入了严重的忧患当中。
小农经济，靠天吃饭，其脆弱性是不言而喻的。单单要奉养一个庞大且穷奢极欲的贵族阶层日益增长的生活享乐需求，就已经负担巨大。何况封建王朝赋税徭役繁杂多样；地方豪强更要侵占田地，以此盘剥；或者碰上贪官污吏暗中取势，鱼肉百姓。而往往是这三种势力互相勾结，互为一体。那么这本就脆弱的小农经济必定更加不堪一击，一旦天灾无情，人祸嚣然便将小民推入水深火热的境况之中。
正所谓“欲盖弥彰”，作者的不写却正昭示着这些问题的必然存在。由此，读者们就可以想见当时整个封建王朝所面临的实际困难。农业经济的衰败，上层贵族的腐朽，必然导致整个社会面临经济崩溃的边缘。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功勋之家，过年祭祖，还有皇家“皇恩永锡”的银子。那些求告无门的难民能不能领到一份国库赈灾的口粮？王朝到底有没有赈灾，或者说有没有能力赈灾还得两说。
转载请注明：http://www.0431gb208.com/sjszjzl/7976.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