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聂虹影
不曾料到，告别一个城市，是如此艰难，用尽所有时光甚至一生，也无法完成。
这个叫做济南的地方，这个我无比亲近地接触、感知的城市，曾安放了我的青春，孕育了我的爱情，放飞了我的梦想。每每在电视上看到，在电台里听到，听人谈论到，都会怦然心跳，马上联想到那里的山水风景，人文气息，甚至某种植物，或往事里的某个情节，心底涌出的，有柔软，也有怅惘。
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是军校报到时。走下火车的我有一丝无助和茫然，而在此之前，一直是兴奋的。因兴奋，犯了这辈子想起都忍俊不禁的错误：准备行囊时包里的军用胶鞋一只是35码的，一只是36码的，导致的后果是几个月的军训，二分之一的脚饱受挤压之痛。而留在老部队的另一双“鸳鸯鞋”也害苦了我的“铺友”，她穿着它们坚持到了发放冬季服装时。小小的包里，却将两把藕荷色的雨伞都装了进来，每次下雨都是“自己用一把，借出去一把”。很有点雷锋的风范。
那时节未曾泯灭的年少轻狂中，有着对大城市的向往与期盼，对未来的想象与憧憬，而济南并不是一个让人一见钟情的地方。面对火车站的嘈杂和无序，面对军校所处段店的荒凉和落寞，我的心还是有一丝的失望。济南的魅力是我在随后的岁月中渐渐感受到的，用老舍先生的话说，这里“每一个角落，似乎都存在着一些生命的痕迹，每一个小小的变迁，都引起一些感触”。
和当年的战友、如今的爱人第一次结伴外出，去的是千佛山。为了那次出行，爱人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查遍资料室的资料，将千佛山的典故摘抄了十几页，温习到下半夜——那时我们的关系还没明确，他非常急切地想表现自己。而我，从头至尾只顾为千佛山的典雅美丽震撼着，居然一个问题也没问，搞得一心想显摆的他很是沮丧。
爱人家离大明湖只有两站地，第一次步入大明湖，是个夏日。我不知道，在这个弥漫着老旧气息的城市里，会隐着这样一个好地方：汪汪一碧的湖水，清幽，雅致，远离人世的烟尘，环绕湖岸的垂柳，一色凝绿的荷叶，千种风情的莲花，让人感到任何污杂的东西都难以停留在这里。默立湖边，想起了那个婉约女词人李清照，穿越千古岁月，追寻她的脚步，步入“藕花深处”，体会她“莲子已成荷叶老”的哀愁，感觉这一切，都笼罩着淡淡的感伤。一个地方，如果缺少文化底蕴，仅仅是光艳，就多了份虚浮。而大明湖不是，历史与文化在这里沉淀得极好，她会让你在看过一眼后，就牢牢地记住她，永远不会在瑰丽交错中将她遗忘。
军校在济南西郊，一直都记得外出坐9路公交车到市里时的情景：从段店到槐荫广场到大观园，一路过去，窗外的景象由简陋慢慢变得繁华，城市的面目也由模糊渐成清晰。公交车转了一个弯，进入另一条大路，悬铃木的浓荫扑面而来，市声仿佛陡然升起。繁华地段，人流也并不拥挤，人的神色平静，甚至有点懒散，午后太阳的斜照，在巍峨的商厦涂画金黄的写意，弥漫的是临近黄昏的阑珊和闲适。有人说，城市都是大染缸，呆久了就好了，可我从不觉得这个形容词适合济南，也许大水缸更恰当些。这是个很安稳的城市，无论之前你怎么愿意折腾，遇到它后也会慢慢地沉静下来。好比当年济南的足球，还有人用温厚来形容。
很多次，坐火车奔赴这里，开始是学业使然，后来是为了和爱人相聚。熟悉这个城市的气息，面对嘈杂抑或清冷的街景，总让我有莫名的感动。就这样被这个城市打磨着，沉淀着，感染着，陪伴着，走过青春年少的所有好时光，岁月流逝中，发现自己是如此深切地爱着它。
退休后的公公婆婆回了苏州老家，济南的房子低价卖掉了。随后，我和爱人因工作变动也离开了济南。如今我们在另一个城市里有了很好的生活、工作基础，可闲暇时，我还会没边没际地怀念济南。多次梦见我和爱人在济南的泉城路上走啊走，东图、人民商场、四海香、百货楼、解放桥……还是许多年前的风貌，梦中没有泉城广场、没有银座，因为那是后续的风景。做这些梦时我在另一个繁华现代程度不亚于济南的城市，可我，还是想念那片明泉与长河兼备，湖光跟山色辉映的天地。
想忧郁的李清照轻轻晃动双溪的舴艋舟，想古龙笔下的大明湖依稀佳人月下凝望，想解放桥曾经坐错车的车站，想校园里嬉笑过的身影，想千佛山林中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想植物园樱花树下的牵手，想这个留下爱情足迹的城市，可是却怎么也回不去了……
漫长的岁月中，渐渐学会了放弃，可放不下的是情感，还有思念。尽管知道，记忆，有时仅限于记忆。如今的泉城路已经不是当年的泉城路，经过改造建成全长米，宽5米的街道，成为目前国内较长的商业街之一。而拓宽的马路正好压过济南的老城区，许多见证济南历史的旧式建筑也因修路不复存在，就连位于济南卫巷北端、建于康熙年间的准题庵——泉城路现存最老的建筑，也变成一片废墟。而大明湖的岸边也有了很多现代化的建筑，似乎每一种景色都打上现代文明的标志。知道这些时，有种很强烈的疼痛感，不但割舍不下这份济南情节，反而更加剧了自己的思念。曾试着去遗忘和告别，但无济于事，于是索性用生命来怀念济南，怀念穿行于时间和空间中自由自在的阳光，怀念沉淀于历史影像中的斑驳土墙，怀念护城河畔垂柳之下的桨声灯影，怀念小巷深处灰砖青瓦上呢喃的燕雀，怀念蔷薇穿透篱笆飘散的缕缕清香，还有那因整编从解放军序列中永远消失了的我的母校。
“这里不是我的故乡，却有我青春的主场。”想起济南时，脑海里常常涌现出这句诗，于是明白了，喜欢一个城市，并不是发现了很多美丽的地方，而是积累了太多美好难忘的时光。
聂虹影，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三十二年从军经历，曾任中国边防警察报社社长，现为国家移民管理局新闻中心主任。著有散文集《昨日如歌》《一路花开》《岁月虹影》《兵心虹影》等。部分作品曾获奖并收录《大学语文》教材和多部文选。
责编：刘海波
审校：裴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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