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曹春梅
《红楼梦》讲的是“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的故事。这四大家族不是普通人家,“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四大家族固然位高权重,但家庭内部的为人处世保留着相当的人文气息,当下来看也依然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今天就让我们来看看贾府是怎样“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
贾母的体面
体面,顾名思义,得体、有面子。体面不是正确。王夫人以雷霆震怒之威把金钏撵出大观园,即便没有一个人说她错,但一个吃斋念佛的贵妇人,却使服侍了十几年的贴身丫头投井自尽,总算不得体面。
体面不是成功。贾赦为了把石呆子的几把扇子弄到手,与贾雨村狼狈勾结,讹诈石呆子拖欠官银,抄了扇子,据为己有。虽然成功了,但是被儿子嘲讽:“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
体面也不是胜利。王熙凤把尤二姐骗进自己的小院,饿着她,缺着她,借秋桐的刀子嘴侮辱她,又勾结大夫把尤二姐的胎儿打下来,最后尤二姐吞金自尽,王熙凤离体面差得远。
最懂体面的莫过贾母。贾母爱贾代善,爱得七老八十的时候提起来还泪流满面。贾代善的侍妾并不少,她们死了娘家人,贾母按旧例拨银子抚恤一分不少,最外头的一个一笔就是两,比对刘姥姥还大方。这是她的得体之处。这些小老婆未必领她的情,但是她们都没有儿子可以依靠,钱就是靠山。贾母的银子,让夫、妻、妾三方都体面,最后的赢家还是她。
不仅自己体面,也顾及儿孙体面。黛玉幼孤,贾母时不时让丫头给黛玉送钱。黛玉何其聪明,赏赐下人很大方,潇湘馆的丫头嬷嬷就安生,不多事。宝玉相貌好,审美品位高。贾母首选晴雯做他的身边人——模样、针线都是一流的,还忠心、单纯没有私心,匹配宝玉绝对不失体面。
贾母怎么做到的呢?首先尊重对方的逻辑。宝玉初见黛玉就把玉给摔了。小孩子的痴言妄语不值一驳,可是贾母劝宝玉并非胡乱应对,而是顺着他的逻辑哄:妹妹原来有,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遂将玉带了去。宝玉听了,想一想竟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宝玉小,但是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逻辑,贾母尊重他的思维方式,在此基础上善意地撒点小谎儿,劝得个皆大欢喜。
也有不出声的劝止,也有曲线的劝慰。第74回王夫人抄检大观园,一家人上上下下鸡犬不宁。探春义愤填膺,讲了一番大道理又打了王善保家的；惜春、迎春撵了贴身丫头；宝钗搬离蘅芜苑,远避是非。第二天,贾母留探春、宝琴在自己房里吃饭,给王熙凤、宝玉、黛玉、贾兰送饭菜,又让鸳鸯、琥珀、银蝶上桌陪尤氏吃饭,而贾母下地和王夫人说闲话行食。老少四代,主奴和和美美,亲亲热热。此举正是为昨夜之事做一些劝止与情感上的抚慰,贾母连语言都省了,无言地通过安抚肠胃安抚众人的心。所以贾母身边总是儿孙满堂,大家都喜欢老寿星。她棋高一着落子无声,是《红楼梦》里的精神领袖,是家族掌门人的好榜样!
暖男宝玉
人际沟通能力塑造文化人格,它是超越时代的,大观园里贾宝玉堪称楷模。按照贾母的意思,贾府子弟顶顶要紧的是要拿出个正经礼数来,这一点林黛玉、刘姥姥等人一进贾府马上就感受到了,这就是贵族对子弟的文化人格要求。
宝玉最害怕的就是父亲贾政了,但最敬的也是贾政。只要贾政一叫,哪怕头上跟打了个焦雷似的,哪怕是要见被他讽刺为“禄蠹”的贾雨村、“中山狼”孙绍祖,他也立马恭恭敬敬,绝无半点忤逆。平日骑马经过贾政书房必下马以示孝敬。所以贾政虽“孽障”“孽障”不离口,说到底只是以恨为爱,私下里不仅理解儿子的诗酒放诞,还悄悄替他留意着屋里侍妾的人选。
贾宝玉对祖母和母亲的孝顺是丫头秋纹说出来的。第37回,“我们宝二爷说声孝心一动,也孝敬到二十分。因那日见园里桂花,折了两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来说,这是自己园里的才开的新鲜花,不敢自己先顽,巴巴的把那一对瓶拿下来,亲自灌水插好了,叫个人拿着,亲自送一瓶进老太太,又进一瓶与太太”。虽然宝玉只是孝心一动,但这一动足够贾母和王夫人在此后的几十年里久久咀嚼,回味并原谅他的不经之谈和荒诞行止了。
第41回刘姥姥逛大观园日,乐声穿林而来,让人心旷神怡。宝玉斟上酒才要饮,只见王夫人也要饮,却无暖酒。“宝玉连忙将自己的杯捧了过来,送到王夫人口边,王夫人便就他手内吃了两口。一时,暖酒来了,宝玉仍归旧座。”看了是不是觉得心里很暖?
探春的大局观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贾母一心把她留在身边,哥哥贾宝玉眼里、心里全是林妹妹。探春这个亲孙女、亲妹妹反而靠后了。但是综观《红楼梦》全书,探春从来没有因为嫉妒林黛玉而生气。她安安稳稳地呆在王夫人身边,暗中学习治家理事的本领,留意荣宁二府各类人的品行言谈。进驻大观园后主动发起海棠社,邀请黛玉、宝钗等姐姐妹妹参加,并在评判诗歌高下的时候秉持公正,几乎没有一点私人恩怨,真真一派大家闺秀风度,阔达宽爽。
探春为什么有这样大的胸襟?让我们沿着探春的言行举止一探究竟。探春的房间。在第40回中有段描述,“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大案、大花囊、大幅字画、大鼎、大盘,连佛手也是大的。六个“大”反复强调,可见探春除了房子体量大,日常用具也“大”。这反映了什么?反映了探春姑娘胸怀开阔,身心也很健康。
她虽然吟诗弄句比不上黛玉和宝钗,但是颇有管理才能,这不正是大家闺秀最好的人格表征吗?王熙凤领着人抄检大观园,连宝玉都不敢多言,而探春秉烛而待,发表了一番理性十足、颇有远见的家族忌讳纲要:“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这段话着眼的是整个家族的发展,表达的是探春对荣宁二府几百口人前途命运的担忧。得读多少诗书才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胸中有大丘壑才能有家族全局观。从这番话中可以看出,这不是一个普通的三丫头,这是一个充满理性的,有远见卓识、胆识,说话掷地有声的“参政者”。
探春除了胆子大,眼界、格局也大。贾母因为贾赦要娶自己的贴身丫头鸳鸯而大发雷霆,王夫人被贾母错怪不能替自己辩解,大家都不敢吱声,独探春出言为王夫人鸣不平。后来王夫人让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管家,在富贵心与势利眼的包围中,探春帮理不帮亲,秉公办事,让上上下下佩服。这样的探春,外表是带刺的红玫瑰,内里却是要干出一番丰功伟绩的女英雄。她自己慨叹可惜不是男子,如果是,荣国府的振兴还真要靠她。探春后来远嫁藩王,未尝不是上苍对她要做大事、干事业的丰厚回报。这样一个心怀天下的大家闺秀,怎么会和林黛玉在进退间做小儿女计较?这不是她的风格,这不是她的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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