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鲁迅先生著名的散文集《朝花夕拾》里,有一篇《五猖会》。在这篇散文里,作者回忆了儿时想去看期盼已久的五猖会,却被父亲拦着先背完书的故事。“我”要去东关看五猖会,这是我儿时所罕逢的一件盛事。然而正当我们准备着要出发时,父亲却突然出现在我背后,要“我”先背完书才去。“我”失望、郁闷至极,最后终于背书成功。然而此时的一切,水路中的风景,盒子里的点心,以及到了东关的五猖会的热闹,对于“我”似乎都没有了意思。于是在文章的最后一段,作者用充满惶惑而又愤懑的语气说:“我至今一想起,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在鲁迅先生的这篇散文里,我们充分感受到了旧式社会父与子之间的紧张关系,感受到了父权之下教育对于孩子天性的扼杀。当读到贾政和贾宝玉这对父子的时候,我就会很自然地想起这篇《五猖会》。或许贾政之于宝玉,便恰如这个要求“我”背书的父亲,之于少年鲁迅吧。颜之推说:“父子之严,不可以狎。”但正是这份过于“严肃”的关系,成为一个人万难摆脱,又一生痛苦的根源。
02
贾政和宝玉这对父子,从一开始就结下了“梁子”。那时候宝玉才刚满周岁,按照自古的习俗,照例要通过抓周,来测试一下他将来的志向。于是贾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宝玉一概不取,伸手只把那些脂粉钗环抓来。贾政见了于是大怒,说:‘将来酒色之徒耳!’抓周,据说是从魏晋南北朝时期传下来的习俗,是儿童周岁礼中一项很重要的仪式,可以用来预测前途和性情。虽说具有一定的游戏性质,但有时候也挺准的。我记得钱钟书先生抓周时,一把就抓到了一本书,于是其父亲钱基博就为他取名“钟书”,意为一辈子钟情于书。我想,若钱钟书先生为贾政之子,那贾政肯定会高兴坏了。大概经过这次抓周之后,贾政对宝玉就很看不惯了,于是对他也就格外严厉。严厉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宝玉见到贾政,那情形就如耗子见到猫一般。在第八回,宝玉想去梨香院探望生病的薛宝钗,为了不碰见他父亲,他宁可绕远路走。同样在这一回,李嬷嬷劝阻宝玉喝酒,抬出贾政:“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隄防问你的书!”宝玉听了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第十七回,宝玉去逛大观园散心,贾珍对他说:“你还不出去,老爷一会就来了。”宝玉听了,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还有第二十六回,宝玉说错了话,正忙着跟黛玉赔不是呢,这时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宝玉听了,不觉的打了个焦雷一般,也顾不得别的,急忙回来穿衣服。出来方知是薛蟠捣的鬼。薛蟠拍着手跳了出来,笑道:“要不说姨夫叫你,你那里出来的这么快。”宝玉对贾政的畏惧之心可见一斑。
03
儿子对父亲的恐惧大到如此地步,大概是我们现代人所难以理解的。但在那个父权社会里,父子关系就是如此。在第九回,贾宝玉要去贾家学堂读书,前来告别贾政。本来儿子决心好好读书,作为父亲应该感到欣慰,好好劝勉一番才是。谁知贾政听宝玉说上学里去,他的反应竟是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孩子好容易有了读书的积极性,就这么被他给狠狠地打击了。更何况还说出“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的话来。“脏”从何来?这么严厉的责难,孩子听了该多伤心。更好笑的是,贾政其实压根也不了解宝玉是否读书,又读了哪些书,而只会一味地瞎生气。他对李贵说,宝玉只是一味好玩,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却不知道宝玉能读《诗经》,能诵《楚辞》,并且对《四书》也绝不陌生。就在第十七回,宝玉对蘅芜苑里所种之香草,如数家珍:“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茝兰,这一种大约是清葛,那一种是金簦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想来《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也有叫作什么藿蒳姜荨的,也有叫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样,又有叫作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连。”由是可见他对《楚辞》、《文选》等书籍内容的熟稔程度。而在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宝玉对探春说:“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可知他也是爱读《四书》的。但在贾政的心里,宝玉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混世魔王”,对真实的宝玉,他其实一点也不了解。
04
所以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匾额”,倒可以算是这父子俩难得的一次“沟通”,让贾政第一次对自己儿子的才华有所了解。话说,贾政因听到贾代儒夸宝玉擅长做对联,于是便趁着这个机会,让宝玉来大观园里拟各处的楹联。宝玉因此第一次有机会在父亲面前,展现了自己的才学。宝玉的表现非常亮眼,所以这一回里,贾政也多次微笑、点头,表示对宝玉的赞许:宝玉说:“……莫若直书‘曲径通幽处’这句旧诗在上,到还大方气派。贾政笑道:“不当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宝玉说:“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若亦用‘泻’字,则觉不妥……”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若何?方才众人编新,你又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宝玉道:“有用‘泻玉’二字,则莫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贾政拈髯点头不语。宝玉念道: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贾政听了,点头微笑。贾政这个老古板能够多次“点头微笑”,这已然是对宝玉的最大赞许了。宝玉大概也是受了贾政“微笑”的鼓舞,便开始有点放飞自我,嘴上不把门了,于是贾政又恢复了“严父”的原样。宝玉道:“这太板腐了。莫若‘有凤来仪’四字。”众人都哄然叫妙。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大家想着,宝玉却等不得了,也不等贾政的命,便说道:“旧诗有云:‘红杏梢头掛酒旗。’如今莫若‘杏帘在望’四字。“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则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业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你方才那些胡说的,不过是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巧而终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的喝命:“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宝玉道:“这越发过露了。‘秦人旧舍’说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贾政听了,更批胡说。从“微笑”到“断喝”,果然贾政还是贾政。不过和“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比起来,这里的“畜牲”、“岂有此理”、“胡说”,看似批评,实则仍有掩饰不住的赞许之情。
05
让我挺感动的是,贾政试宝玉才情,是因为知道元妃很爱这个幼弟,希望看到宝玉有出息。所以才用了宝玉所题之联额,让元妃见了,知道是自己的弟弟所做,因而更感欣慰。从这里可以看出,这个严肃的政老爹,对于儿女也有柔软的一面。只是这份柔情,却不容于当时之世。所以面对元妃哭诉衷肠,贾政却只能以一套官话来应对。
而对于宝玉,贾政也终究只是那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笺短情意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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