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原为元春的省亲别墅,后为贾府公子姑娘们读书、活动、生活的园子,这个古典园林花木茂盛,名花荟萃,美不胜收,得细细品赏。
一、梅花,沁梅香可嚼
大观园建筑用地,采用了宁国府的部分花园。贾蓉回贾琏说:“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而东府的梅花,一早就出场了——
第5回:因东边宁府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具,请贾母、邢夫人等赏花。
大观园的梅花,正是原东府的梅花,也正因为赏梅花,宝玉才会午盹梦入“太虚幻境”。
在梅花树的地方,因势利导建造了一座栊翠庵,及至第49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章节里,才再现了红梅的绝美。芦雪庭赏雪,宝玉奉命往栊翠庵向妙玉讨回了一株红梅:
原来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真乃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
再后,宝玉和宝琴雪下采折梅花那一幕更是赏心悦目: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背后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一语末了,只见宝琴身后又转出一个穿大红猩猩毡的人来。连贾母都赞叹,比她屋里仇十洲画的“艳雪图”还好看。
如此浓墨重彩地呈现“花中之魁”梅花的美态,并通过与人灵动的互相衬托,使人不禁追寻作者曹雪芹是否对梅花有着特殊的感情?
原来,曹雪芹与原配妻子梅氏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可是梅氏自幼体弱,婚后不久便去世了,一般认为,黛玉原型正是未婚前的梅氏。黛玉在芦雪庭联诗中有一句:“沁梅香可嚼”,宝钗联:“淋竹醉堪调”,梅竹相对,别有用心。黛玉的潇湘馆有竹林,“梅竹松”,岁寒三友。
而大观园中的宝琴,早已许配了给梅翰林的儿子,宝琴只是“陪客”,不属于薄命司中的“金陵十二钗”,所以宝玉、宝琴这幅“雪下折梅”,也有作者曹雪芹缅怀妻子的隐笔所在。
二、海棠,借得梅花一缕魂
怡红院繁花似锦,李纨在探春、宝钗协理大观园时曾说:“怡红院别说别的,单只说春夏一季玫瑰花,共种下多少花?还有一带篱笆上蔷薇、月季、宝相、金银藤,单这没要紧的草花干了,卖到茶叶药铺去,也值几个钱。”众多花木中,怡红院最为惊艳的却是海棠:
一入门,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颗西府海棠,其势若伞,绿垂碧楼,葩吐丹砂。
这株海棠承载着极重要的信息,晴雯被王夫人撵出大观园,宝玉道:“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她身上。”
袭人对宝玉将海棠与晴雯联系起来,颇为气:“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她。想是我要死了。”
袭人虽是劝慰宝玉的话,可足见袭人确实嫉妒晴雯,争夺海棠花,可以用争风吃醋、甚至以生死作说辞。
对于大观园来说,海棠花承载着更重要的寓意,因为由探春发起的诗社命名“海棠诗社”,这是由于主管花木的贾芸给“干爹”宝玉孝敬了两盆“白海棠”,第一社作诗的主题便定为白海棠,两盘白海棠便搬到了秋爽斋。
白海棠为极珍贵的品种,贾芸“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才想方设法弄得两盆送给宝玉。
第一社竞诗,是一次“天上人间”的较量,李纨偏坦宝钗,以“立意”为由将第一名给了“欲偿白帝宜清洁”的宝钗,因为功名及第还得清洁沐浴祈福方显虔诚。黛玉屈居第二,可是黛玉的《咏白海棠》才为经典,“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仅此一句,已成绝唱。
三、桃花,花绽新红叶凝碧
怡红院门前,有桃花掩映,贾政带宝玉、领众清客“试才题对额”时,就有描述:
一径引人绕着碧桃花,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垣环护,绿柳周垂。
这样桃红柳绿的怡红院门外景致,让人赏心悦目。然而大观园里桃花盛开之处有更优美、动人、浪漫的地方,那是沁芳闸桥边桃花林。
宝玉坐在桃花树下一块石上看《会真记》的时候,一阵风过,桃花纷飞,宝玉一回头,只见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
唯美的画面,堪称美学经典,连脂砚斋都忍不住侧批:“一幅采芝图,非葬花图也。”
宝黛桃花树下“共阅西厢”,是两人心灵“萌动”、追求自由恋爱的觉醒。
后来,黛玉重建“桃花社”,正是早春万物更新、桃花盛开的时节,并作《桃花行》,当了社主。
“风透帘栊花满庭”、“花绽新红叶凝碧”,桃花盛开,给了大观园和诗社新的希望。
四、桂花,桂拂清风菊带霜
金秋时节,大观园里有一场诗社盛宴,湘云名誉当东道,宝钗暗中让薛蟠联系赞助,并邀请了贾母、王夫人等一起赏桂花。蟹宴选址显示出王熙凤尽管没文化、但审美眼光不俗。
凤姐道:“藕香榭已经摆下了,那山坡下桂花开的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岂不敞亮,看着水眼也清亮。”
品桂、持蟹、饮酒、赏菊、作诗,藕香榭蟹宴,乃人们向往美好生活的综合体现,其中黛玉《咏蟹诗》生动活泼、值得品味: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对兹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可谓色、香、味俱全,让人垂涎欲滴。金秋盛宴,知己相聚,千杯不醉,桂花飘香,中秋佳节即将来临。
五、菊花,忆旧还寻陶令盟
大观园里种植了许多各色各样的菊花,刘姥姥进大观园时就有十分喜乐的一幕:
(李纨)一面说,一面碧月早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来,里面盛着各色的折枝菊花。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于鬓上。因回头看见了刘姥姥,忙笑道:“过来带花儿。”
这些都是大观园里新鲜采撷的菊花,凤姐听说,便将一盘子菊花往刘姥姥头上插了一头,惹得众人笑的了不得。
宝钗喜欢菊花,众人参观蘅芜院,“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
宝钗俨然就是大观园极简生活的典范,却遭到贾母的批评,认为未婚姑娘要通过读书学习提高审美情趣,过于朴素不仅不太吉利还有损大户人家的面子。
“梅、兰、菊、竹”被文人雅士称为“四君子”,赞美梅之傲、兰之幽、菊之逸、竹之澹的品格。菊还有世外隐士的象征,宝钗最后终成“山中高士”。
在蟹宴以“菊花”为主题的竞诗中,黛玉以《咏菊》、《问菊》、《菊梦》三首诗,一举夺魁。
在黛玉的菊花诗中,“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一再提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潜,这是隐士、菊花与品格的人文象征。
而宝钗诗作《忆菊》中,“谁怜我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充分展示了一颗“恨嫁”的心;《画菊》中“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又极力强调不当隐士,画菊不过纪念故人。
六、芍药,只恐石凉花睡去
芍药为梅、兰、菊、荷、牡丹“六大名花”之一,大观园里有一个芍药圃,宝玉生日酒宴,湘云醉眠芍药裀,又是一个美学经典。
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穰穰的围着她,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
如果没有了芍药,一个卧石的女醉汉甚为差劲,不堪入目;可是“芍药裀”,夹在芍药花丛中醉眠的湘云,众人眼中却是“憨态可掬”,令人忍俊不禁。
在湘云的史家大院,有一个荷花池,上有一个枕霞亭,湘云甚至说,史家荷花比大观园的荷花还美,贾母也说,象姑娘们年纪大小时,顽玩失足掉进荷花池里差点淹死,鬓角上还留有一个被木钉扎破的窝印。湘云淘气的性格与贾母年轻时候有点相似,所以湘云在诗社中号“枕霞旧友”,有点向贾母致敬的味道。
第63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行酒令湘云占花儿为“海棠花”,题“香梦沉酣”,诗道“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笑说将“夜深”改“石凉”两字,众人知晓打趣白日间湘云醉卧芍药裀一事,都笑了。
七、蔷薇,满架蔷薇一院香
大观园里的“蔷薇”极为浓密,蔷薇,除了怡红院篱笆上爬满,在大观园“花溆”景观,还有整个“蔷薇院”。
“转过山坡,穿度花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薇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傍芭蕉坞里盘旋曲折。”
五月蔷薇花叶茂盛之际,宝玉隔着篱笆洞看见一个女孩蹲在花架下悄悄流泪,手拿簪子在土地上不停地画着一个个“蔷”字。
这个女孩就是女伶龄官,小旦中唱得最好的一个,外貌有点象黛玉,不仅得到元春的奖赏,而且得到贾母的奖赏,可谓万千宠爱集一身。
她恋上了戏班领班贾蔷,正是遇见她,使宝玉对“唯一性”的爱情观有了觉醒。
贾蔷为了讨龄官欢心,还特地耗银一两八钱买了一只雀儿给她玩,龄官很生气,认为自己就象笼中之鸟并不开心,要求贾蔷立即将雀儿放生,贾蔷立即照办。
蔷薇,连着蔷薇花架下一个追求自由恋爱的女孩龄官。贾蔷与龄官自由恋爱最后修成正果,结为夫妇。
八、杏花,红杏枝头挂酒旗
大观园里李纨居住的院子“稻香村”门前,杏花可不是一般的多,与青春守寡、槁木死灰般生活的李纨形成了鲜明对比。
“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墙,墙头上皆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一望无际。”
贾政不觉勾起了归农之意,特命人做一个酒幌,用竹竿挑在树梢头。贾珍又命增养些鹅、鸭、鸡之类家禽,使稻香村更显农趣。
旧诗“红杏枝头挂酒旗”,宝玉呼之欲出,又道唐诗“柴门临水稻花香”,命名“稻香村”比俗陋不堪的“杏花村”为妙。
探春改革管理大观园后,“稻香村”饮食方面可以自给自足。院子里,李纨专心教子成才;院子外,却是“红杏枝头春意闹”,李纨陪伴姑娘们读书,还自荐当上了诗社社长,焕发了青春活力,并冷眼旁观了贾府和大观园的各种情事纷纭,诸如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对抗,凤姐泼醋、鸳鸯抗婚、以及蝌岫姻缘等等。
九、梨花,梨花满地不闻莺
贾府边上有个梨香院,原为太爷养老的院落,院子里种有梨花树,更显幽静。薛姨妈携子女投奔贾府而来,贾政便将空置的梨香院,安置薛姨妈一家居住。
宝钗自出娘胎带有一股热毒,要服特制的“冷香丸”来化解,她带到贾府的冷香丸,就埋在梨花树下。
后来大观园建设筹办戏班,梨香院便安排给十二个唱戏的女伶作练唱吹打及生活专门场所,并将薛姨妈迁往更僻静、接近大观园的院落。
大观园里,黛玉潇湘馆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除了潇湘馆,大观园还有梨花树,元春赐匾额就题有“梨花春雨”一景。宝玉搬进大观园后,终日和姊妹们一处,甚为心满意足,作了“四时诗”,其中《冬夜即事》有一句诗云:“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形象地诠释了梨花景观。
十、牡丹,任是无情也动人
大观园里有一个牡丹亭,园内亦有牡丹花,可是对于牡丹的描写只是一笔带过。
丫鬟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等四五人坐在花草堆中斗草。
这一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一个说:“我有罗汉松。”那一个又说:“我有君子竹。”这一个又说:“我有美人蕉。”这个又说:“我有星星翠。”那个又说:“我有月月红。”这个又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个又说:“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荳官说:“我有姐妹花。”众人没了,香菱便说:“我有夫妻蕙。”
看,此处重点要讲香菱的夫妻蕙,小丫头们群起攻击香菱想汉子了,因为薛蟠外出学做生意已有一段日子。
香菱被小丫头们嘲讽,还弄脏了衣裙,宝玉听闻,便用“并蒂菱花”来安慰她,还带她到怡红院换了袭人的裙子。
至于牡丹,就这么一句,说明大观园里确实种植有牡丹。而在行酒令占花儿时,宝钗就抽中牡丹花,题为“艳冠群芳”,并镌唐诗句道:任是无情也动人。
大抵因为“无情”,对大观园里的牡丹花着墨不多,可是牡丹代表宝钗,份量足够,无须多言。
而黛玉占花为芙蓉,探春为杏花,袭人为桃花,李纨为梅花,麝月为荼縻花,香菱为并蒂花。
大观园里百花争妍,花团锦簇,鲜花盛开既装扮美化了环境,又增添了诗情画意,激发出诗社成员的创作灵感,而且室内瓶插、女性簪插、手编花篮、制作糕点等用途广泛,宝玉和众姊妹还用于手工制作胭脂、蔷薇硝等美颜精品,环保生活丰富多彩,人都生活在唯美的居住空间里。大观园及数以百计的花木,满足了人们关于古典园林的生活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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