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角色定位。这种角色定位很难说是怎么来的,但是总是一个客观存在。
而这种角色定位,决定了每一个人的生活内容和行为方式——这种情况并不一定是绝对的,但是也是相对稳定的;“破圈”不是不可能,但是也是有条件的。
在这种“破圈”的条件尚未成立或者说根本不存在的情况下,主体由于某些因素,对自己的角色定位出现认知错位,继而在行为上体现出这种错位,出现“赛道”偏差,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体。
但是生活中,这样的情形时不时就会出现一下。曹公笔下自然也少不了相关的典型。
焦大,说到底是宁国府一个上了年纪的仆役,贾珍、贾蓉都是他的主子,这是客观存在的正常关系。
问题的复杂性在于,焦大有过一段至死不能忘记的高光时刻:当年跟着祖宗出去打仗,“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等等。
可以想见,被他背出来的太爷在世时,对他一定是荣宠有加,称道不绝于口。
这就在他的内心较深层面烙下了一个很强烈的观念印记,那就是:贾府子孙的安逸生活,皆他所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因此无须为自己的生活打算什么——应该自有人感恩戴德,像除夕祭祀祖先那样对待他才对,而给他这个仆役安排任何差事的行为,都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没良心的王八羔子”所为,他就要“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
与此相关联的是,在他的潜意识中,似乎还形成了这么一种认知:只要门口那块“敕造宁国府”的大匾还挂着,祖宗就还在;尽管祖宗已经身归九泉,但还有他作为祖宗的化身在这里站着,对这府里的一切林林总总、桩桩件件开展检查,并对相关人员进行训教。
但是他没有意识到,被他背出来的太爷除了口头嘉许外,不但没有为他安排一个晚年安身立命的平台,更没有对他的身份以及相关的角色定位做出任何实质性的调整。
他更没有考虑到,现在当家的“爷”们和“哥儿”们对他当年的高光时刻没有充分的感性记忆,仅仅是略知一二而已,他的“固有资产”已经严重缩水。
令他愕然的是,他在这个靠自己才有的(他自己这样认为)贵族府邸里,不但没有人感恩戴德,而且被派了“黑更半夜送人的事”(类似的事恐怕还不少)。
于是他由愕然转为愤然,决定要行使他对这府里的检查和训教的权力。恐怕他此时此刻还在认为,只要一说“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加上当面指斥、骂骂咧咧,立刻就会让主子们面如死灰、诚惶诚恐。
殊不知,非但这句话不能成为护身灵符,而且当他把检查的结果“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公布出来,并试图对“这些畜牲”进行训教的时候,立马在客人(凤姐在宁国府就是客人)的要求下,被现今这些“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的人们(其实是掌握他命运的人们)“用土和马粪满满地填了他一嘴”。
当然,焦大这次角色错位的后果虽然严重,但是大体还算可控范围。尽管凤姐提出“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但是后来看贾珍和尤氏并没有这样做。此事对焦大的影响仅仅限于让他胃口恶心了几天。尽管他的地位和待遇没有任何提高,但依然在宁国府地活着,而且“活了八九十岁”,继续回忆着“跟着太爷捆人”的高光时刻(第一百零五回)。
(以上引文除专门注明外,均出自第七回)
焦大这次错位之所以没有对其造成毁灭性的后果,大抵是因为他已经“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所作所为对整体秩序不大可能形成实质威胁,特别是不大可能形成对地位相同者的示范效应和“破窗”危险。
而另一个人物的角色错位,后果就极其严重了。
晴雯,“原是跟老太太的人”(第七十四回),于是朦朦胧胧中她似乎拥有贾母对其未来身份的某种指定。
在怡红院里,她又是“第一等的人”(第七十七回)。颜控宝玉对她的喜爱、宽容(甚至可以说是娇惯、放纵)达到了无与伦比、登峰造极的程度——作为丫鬟中的一员,她可以留着“二寸长”“葱管一般的指甲”(第七十七回),可以“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第五十一回),可以自己做错了事情却把主人一顿狂怼,可以一次又一次的弄痴耍蛮——比如“撕扇子”(第三十一回);24小时地“秀”自己的优越感,因为她相信,怎么闹、怎么“砸”、怎么冲击底线,也会“大家横竖是在一处”(第七十七回)。
如果事情仅仅止于此也就罢了。问题是,这一切超越丫鬟地位的待遇,让晴雯对自己的角色有了不可思议的幻觉,恍惚之间忘却了自己的身份——说袭人的话“连个姑娘也没挣上去呢”(第三十一回)其实也符合她自己的情况——觉得自己已经是怡红院的主子之一了。
也许宝玉没有察觉这个走向,但即使察觉了,他也不忍心去管教。于是,晴雯开始在现实中行使臆想里的主子权力了。
首先是人事处置权。听到坠儿的事情,她“气的蛾眉倒蹙,凤眼圆睁”,冲冲大怒曰“这口气如何忍得”(第五十二回)——这俨然就是主子口吻,继而就采取了行动。
别说她作为宝玉小妾的身份还没有任何坐实的迹象,即使真的当了姨娘,恐怕也还是“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第六十回),根本无权处理这种人事事项。我们没有看到赵周二位姨娘有开除人的记录,平儿提出开除坠儿也不是以“屋里人”身份,而是代表凤姐——处理人事这正牌姨娘都无权做的事,晴雯这位“疑似姨娘”就干了。
再是日常监管权。袭人“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也瞒不过我去”(第三十一回),麝月“交杯盏儿还没吃,就上了头了”(第二十回),碧痕“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第三十一回)——姑且不说她这话刀刀见骨、针针放血,都怼在对方的要命忌讳处,只说一条,谁给了她监管诸多同事的权力?别说是个“疑似姨娘”,就是正牌子夫人,恐怕也不会这么说话办事——我们没有看到王夫人对赵周二位姨娘(尽管老赵确实很招人烦)、尤氏对佩凤偕鸾有过这么精密的监管。
倒是凤姐对平儿多多少少有一点这方面的事情,“大约一年二年之间两个有一次到一处,他还要口里掂十个过子”(第六十五回)——可是这又不对劲了,凤姐和平儿的关系,与晴雯和袭人、麝月、碧痕的关系是一回事吗?如果说她以为自己是宝二奶奶了,那可真是玩笑开大了!
尽管确实匪夷所思,但仔细看看,这玩笑还真就是在很大程度上开了。这就涉及了晴雯行使的第三个权力,对外发言权。
且看她对两位客人的话语:府中贵客+潜在的宝二奶奶人选宝钗来串门,她牢骚“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第二十六回)——注意“我们”啊,这几乎就是代表怡红院了!
老祖宗掌上明珠+几乎呼之欲出的宝二奶奶人选黛玉来敲门,她怼回“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准放人进来呢”(第二十六回)——“一概不准放人进来”,听着这可不是她一个人的态度,而是整个怡红院的态度!
仔细检点一下,袭人、麝月、碧痕以至满身戾气的秋纹,谁也没有这么说过话。
如果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那么晴雯最著名的口头禅——“撵出去”,这个人事处置预警所针对的对象,并不仅仅限于怡红院,而是涉及了大观园内的不少其他人物。这就更加离谱走调,颇有了些“当家二奶奶”的味道了。
我们想起此段,不由得感到,在动辄嚷嚷“撵出去”的桥段,晴雯出现的不仅仅是角色错位,还有时空错位——好像王夫人、凤姐已经退位靠边,“凤凰蛋”已经接掌荣国府,她已经开始治理整个局面了。
退一万步说,即使“凤凰蛋”已经接掌荣国府,治理局面的也是正牌子的宝二奶奶,而不是她这个“第一等的人”(第七十七回)。此时节出现在晴雯自我认知里的东西,和赵姨娘对探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第五十五回)的臆想似乎也差不多了。
晴雯最后的结局众所周知,我们也实在不忍心重叙。但是应该指出的一点是,她被“撵出去”的诸多原因中,角色错位以至行为错位对地位相同者可能形成的示范效应和“破窗”危险,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
老话说: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有多少水和多少泥。我们重复一遍开头的话:在“破圈”的条件尚未成立或者说根本不存在的情况下,主体由于某些因素,对自己的角色定位出现认知错位,继而在行为上体现出这种错位,出现“赛道”偏差,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体。
作者:风雨秋窗,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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