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一部章回体小说。它的好处就是你随手翻出一回来,即便没有读过前面的章节,也不影响你当下的阅读,而且每个单独的章回拿出来都可以成为一篇独立的短篇小说。
小说的第十七、十八两回是合在一处写的,回目叫《大观园试才提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贾政的女儿贾元春通过才选入宫做了凤藻宫尚书,因贤良淑德,又有贾家势力的加持,便被皇帝封为贤德妃,贾家也因此荣极一时。这正是秦可卿托梦凤姐时所说“鲜花着锦、烈火浇油”的大事。
在红楼梦里,皇帝是个大大的仁君,很以孝治天下。想到后宫的众多嫔妃常年没法和父母家人团聚,因此在征得太上皇和皇太后同意后,特恩准每月逢二六之日,准其“椒房眷属”入宫探视。
古代皇宫里嫔妃们所住的宫殿要用花椒和泥涂抹墙壁,花椒性燥,可去虫螨,且花椒气味芬芳,这里的椒房眷属即指后宫嫔妃的家人。每月逢二六的日子,可以进宫探望。虽然骨肉得以见面,但因关乎国体,父母入宫见了女儿也还是要行国礼,并不能畅谈骨肉之情。因此皇上有特别恩准如果家里有别宇重院,可驻跸关防的,就可以申请让贵妃回家省亲。
封建社会女子是不能随便让出父母兄弟之外的男人看见的。红楼梦里很多地方都能看到贾府男人们出现的时候,屋子里的女眷都是要紧急回避的。即便是外面请了太医来号脉看病,医生和女眷之间也必须有帘子隔起来。如此说来皇后和贵妃到民间出行那就是大的不得了的大事。所有闲杂人等必须被屏退,就连元妃最疼爱的亲弟弟宝玉未奉旨也不得觐见。皇家到任何一个地方都必须有特别的行宫,这就叫做“驻跸”,负责安保的就叫“关防”。因此贾府才忙得着手修建大观园,作为贵妃省亲驻跸之所。
贾家的荣宁二府占地本就广大,将宁国府的花园-会芳园和荣府的东大院并两府中间的过道打通,又拆除了一片原本给下人住的房屋,也就够大观园的规模了。书中说大观园三里半大。贾珍等人在竣工后在园里转了大半天,直转的两腿发酸也才逛了十之五六,足见大观园占地之广。
当然除了修建这些亭台楼阁,布置山水花木之外,贾府还特意派人去江南采买了一帮学戏的小姑娘,并一个教习人员,以及乐器和唱戏的服装等物。以前的大户人家都是有自家的戏班子的,要听戏了随时传话下去就安排上了。特别是贵妃省亲这种最高规格的政务活动,是不可能从外面请戏班子进来演出的,那必须是专为贵妃准备着的“御用”班底。因为园里有水,还预备了棚船,专门聘请了驾娘,就是专司撑船的女性工作人员。除此之外,还专门采买了一帮尼姑道姑,分派在大观园内的寺庙道观里。后文提到的妙玉就是这个时候专门下了帖子请过来的出家之人。妙玉出身名门,极通文墨,且品格高雅,连煮茶都要用梅花上扫下来的雪融化了的水来煮的。
因为是贵妃的行宫,那么园子建好后里面的匾额就不能由贾府自己来写,但这么大一个大观园,那么多水榭歌台,如果没有匾额点缀似乎又少了很多韵味。自然景观和人文艺术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任何自然景观如果脱离了人文情怀,便也就成了孤零零一座山、一条河、一片云了。人文艺术赋予了自然景观以灵魂和骨肉。因此众人商议,先虚拟出几个匾额,做成灯匾悬挂在各处,等贵妃游幸时看过了再行定夺。
于是大观园竣工后,贾政便带着众位门客来园里游玩,这才有了“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这里曹雪芹安排的很巧妙。起初贾政只是带了众请客,并没有让人喊宝玉一起进大观园拟匾额对联。如果写贾老爷命人喊了宝玉一起入园,然后当着众人的面试宝玉的才情,这就有点儿要当众显摆的意思。有点儿类似于现在人逢年过节或者亲友聚会,总喜欢喊出家里的小朋友来给大家唱首儿歌,跳段舞一样。
当然,这样的安排是不符合贾老爷的人设的。作为大家长,他在外人面前必须是严肃认真,不苟言笑的,他一心只读四书五经,“自幼于花鸟山水吟咏上就平平”,甚至于对任何事情都兴趣索然。他以严父自居,对宝玉基本是见一次骂一次,“仔细站脏了我的地,靠脏了我的门”。因此,贾政带宝玉一起进园试才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说不通的。宝玉本来因为秦钟生病而郁郁寡欢,贾母怕他闷坏了,便叫人带了宝玉到园子里玩耍,不想刚进门却听见贾珍说他老爸也要进来,吓得宝玉单晶要躲出去,不料却和贾政撞个正脸,这才有了这大观园试才一回。看,这样的安排多么巧妙。
贾政听学校老师说宝玉虽然不喜欢读死书,死读书,却专能对对联,似乎还有些才情。今日撞见了便有意要试试宝玉的才学,便命宝玉跟来。这个时候宝玉其实还不知道父亲的用意的。
到大门口,贾政命贾珍把大门关了,先看看外面再进去。贾赦、贾政、贾敬都是文字辈,贾珍、贾琏、宝玉、贾环都是玉字辈,因此说贾珍要管贾政叫叔。贾政的话贾珍当然得听,命人关了园子大门。贾政为人向来一本正经,他先“秉正”看正门,就是站在大门中间,端正着身子看这个大门。
“只见正门五间,上面捅瓦泥鳅脊;那门栏窗格,皆是细雕新鲜花样,并无朱粉涂饰。”左右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势而砌,不落俗套。“间”是横向发展的空间,一般为奇数,三间、五间、七间…按照封建社会的礼仪制度,中间的正门是要留给皇家进出的。比如太监夏周忠来荣府传圣旨,贾府就要开中门迎接,平时则只开边上角门进出。中国传统建筑里还有个概念叫“进”,则是纵向发展的空间。横向的房子不够住了,就可以纵向往后发展,一进、两进、三进…前面的房子一般是客厅,用来会客的,后面一般会有天井之类隔开,则是女眷居住的地方或者后花园之类。所谓深宅大院就是说有好多进房子的人家。
进得大门,迎面便是“一带翠嶂”挡在眼前,其实就是一座假山。大家都道“妙”,贾政说,如果没有这个假山,一进大门园中所有景致都尽收眼底,倒也无趣了。这就是东方美学,在开始说正题之前,先留出一个过渡和缓冲,激发你的好奇心,探索欲,更好奇假山后面到底藏着怎样绮丽的景致了。
照理说,绕过假山,会有一条笔直的大道通往正殿,正殿坐北朝南,那是元妃省亲接见父母姊妹之处,代表着皇家的威严。但作者却另辟蹊径,从羊肠小道写起,以游园的心态,将众人带入“曲径通幽”处,游“沁芳亭”,入潇湘馆,歇稻香村,然后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及至“廖婷花絮”,度朱栏板桥,至芦雪广识花,对联……
走过一处,“只见佳木茏葱,奇花熌灼”,有一带清流从石缝中倾斜而下,两边飞楼插空。贾政问提什么好,有人说借用北宋欧阳修《醉翁亭记》里的句子“有亭翼然”,意思是说这个亭子四角伸展出去,远远看就像飞鸟的翅膀,不如叫“翼然亭”。贾政说应该用“泻”字才能点出水,宝玉则说,这里是贵妃省亲游幸之所,皇家出行当然要体现贵气,用“泻”字就太粗俗了,不如用“沁芳”二字。
“沁”即沁润,水一点一点儿慢慢渗透,沁润着花瓣,四周升腾着的水汽里似乎也有了一丝丹丹的花的芬芳。意境就很美,因此这个亭子便被叫做沁芳亭,下面的溪水就叫做沁芳溪,溪水留出院子的地方叫做沁芳闸,…你会发现不管是在潇湘馆,还是藕香榭,又或者稻香村,都有这一带清溪的影子,作者也正是靠着这水,才将大观园的各个景点贯穿起来。水赋予地球以生命。任何一个地方,有水便有了灵性。
未完待续,下回分解。
段朝兵码字不易,感谢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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