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向西!
作者:赵远智
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题记
一位智者临终前不无愧意地说:后悔一生没犯太多的错误……
初闻此番惊世骇俗之言,有一种令人瞠目结舌不知所措之感,但其后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竟也悟得智者悔意中的另番治要别义。何种的活法才可令炙燃的生命之火将尽时不致于摇曳成一簇余温尚存的灰烬,无憾一生?是练达为老成持重深谙世事的百通智者,还是淬铸成叮当作响来去无惧的铮铮铁汉?想必所答大相径庭如智者和愚人的云泥之别。
感慨源自早年间结识过的一位诤友。说到底,他的壮举豪气活化了一个时代英姿勃发的精神气质,也为后人留存了一段血脉喷张凛然诀别的青春记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天,泉城济南诸个繁华地段贴满包治狐臭阳痿脚气小广告的电杆上,出现了一张引人围观的告示,说是有位20出头的年轻人要自费考察黄河,有愿资助者可将捐资汇入某某街巷小区等等,感谢的话不多,引人入胜的是其人言之凿凿要在黄河源头拍一张手执牦牛头骨的照片回谢大家……
我是晚间在几个来访的朋友口中确认这一消息的。
发飙的人是大伙的朋友王勇,痴迷文学,无业,言必称艾略特、泰戈尔、波德莱尔,虽初中肄业,但发轫之初的那一身果敢豪气和自命不凡,已有了凛凛锋芒。加之总腋下夹书行路,让人顷刻间便想起“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的闻一多。他的家境尚好,父母在文革间的遭际已有补恤,凭其一米八几的块头,寻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绝非难事,怎么就突发奇想地要去走黄河?过去言之凿凿拍着胸脯说的话,大伙以为仅是一时的酒酣戏言,没成想已经按部就班开始付诸实施。是他生活中发生了什么,还是一直没有发生什么太过庸常?几个朋友面面相觑终不得其解,念及他的去意已决,唯一可做的就是凑些盘缠送他上路了。
现在想来,出行的肇始应源自他栉风沐雨的少年时期。他家出身不好,父母文革期间被发落到五七干校锻炼改造,两个姐姐应允了父母之托发誓一定要照看好弟弟,却时常以泪洗面哀求他少出门上街以免遭街头混混的一次次欺凌。命运境遇的转机竟是“对付恶人的办法是比恶人还恶”的切齿瞬间;他主动找到被混混们簇拥着的恶少街霸,将藏掖在怀中的一只小狗拎到众人面前生生掐死,然后扔到地上悻悻而去。混混们惊愕地目瞪口呆,一直望着他年少单薄的身影消隐在街巷深处……
后来就没人再敢招惹他了。再后来有人看到他在公园山脚下给一个小土堆培植新土,将刚点上的烟倒插在上面;缕缕青丝袅袅升腾——那个用乖巧鲜活生命给他换来尊严的狗狗长眠于此,他双泪横流,祈祷遥祭那个无辜的可怜生灵早日转世于蓝天白云之下……
近乎传奇的前史还有最为沉重悲催的一页;那个年月肌腱的隆起远胜过法律的威严,他将拳头的力量奉为神明;一个懦懦的同学遭受顽劣街霸欺负,他气不过,怒吼时的力道异乎寻常,对方被打翻在地险致伤残,他也因此进了少管所。
除了时钟和岁月还在滴答前行,少管所的一切似乎已经停滞。那时他才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还有比母亲的手掌更为温暖的一种抚摸——书籍!仅需一束光亮的透射,他便置身于满世界的金碧辉煌中了,他心扉洞开兴奋地近乎窒息;康德、尼采、萨特、梵高、泰戈尔、里尔克,一位位哲人大师鱼贯而入地登入了心灵的殿堂,高高端坐在他仰视所及的天地间;由此涉世不深的他开始与哲学文学结缘,以致后来的后来他始终对书籍爱不释手,索性连自行车也不骑了;润贴在腋下的书籍让他倍感踏实,无论路有多远总是风风火火步履匆匆……
走黄河,和他的特殊经历相关吗?
夜间的辗转中我还是心有不甘的想破解他执意走黄河的缘由,恍惚中记得他曾说过日本人放言要赶在中国人之前完成长江漂流探险。没过几天,一个叫尧茂书的四川大学生独自饮马长江,开始了被《今日美国》杂志称为漂流长江是“人类对地球的最后一次征服”的漂流探险壮举……
他的义无反顾和尧茂书有通灵的默契吗?一个要侍卫长江,一个要拱护黄河!那可是母亲河啊,她纯澈的圣体上由操着夷语举着膏药旗的探险队完成史无前例的首漂吗?那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肯定被一种恣意妄为的挑衅所激怒,亦或原本的探缘追溯根本不存在,他就是心烦独自远行去看看异域的大漠风景。我想。
出行前的那段时间他一直处于莫名的亢奋中。没人知道他的地理知识和探险自救能力和一个懵懂青涩的初中生相差无几。如果知道他仅有滚沸的一腔热血,那位鹤发童颜的八十岁长者就不会将祖父义和团时期在洋人胸前划刺过的家传佩剑相赠于他;那个刚刚下岗的中年钣金工更不会将一家人数月开销的元积蓄塞进他的裤兜……他自己呢?如果知道沿凶险莫测的九曲十八弯不毛之地奔向黄河源,是一个需要穿越险峻奇绝的晋陕峡谷、毛乌素沙漠和卡日曲沼泽上野兽尸骨才可以到达的地方,还能如此的豪迈无畏凛然从容吗?
被他无畏壮举感染着的除素味平生毫不相干的路人,还有省城一家青年杂志别有洞见的编辑,他们特为他在杂志上开设了一个不定期专栏,并颁发了可兼做身份证明的临时记者证,备他急需时使用。
一个执拗的孤寂灵魂挣扎着要去和神秘黄河源对话,是厌倦了这个世界,还是更爱这个世界?正见歧义想必令八十年代初的年轻人产生一波波跃马走枪的激溅碰撞。
走黄河,最伤脑筋的是要居无定所地天天跋涉,除了书信没有任何和家乡济南联系的方式,钱物一旦告罄不能接济便有前功尽弃的可能,为此,我们几个朋友绞尽脑汁想出一个锦囊妙计:在五千多公里的行程上设几个必到点——开封、郑州、潼关、托克托、包头、兰州、龙羊峡、玛多,将钱物邮寄到当地团市(县)委,由他拿着在济南事先出具好的介绍信和证明去取,每次邮寄必先于他到达,这样既减少了行囊负重又稳妥安全。
那是一个诀别悲怆一生难忘的送别仪式,至今想来都令人热血腾涌——
初冬,正午的阳光倾泻到人们颤巍巍的肩上,洛口渡口的料峭寒风呼呼作响,大坝石阶上盛满白酒的粗粝老碗一字摆开,着黑色长靴的他肩背行囊,腰间那把义和团年间的佩剑格外耀眼夺目。他缓缓走过去弯身端起老碗,将明晃晃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猛地将见底的老碗摔向大坝,面面相觑的众人随即噼噼啪啪如法炮制,只见他走向前去和人们一一相拥,毅然而去,即将踏上浮桥的刹那,他猛然向自己吼道:
“别回头!”
命运多舛的人生境遇中,无数次在车站月台海港码头机场候机室被离情别绪的琴弦拨动,被回望的潸潸泪眼打湿心路,唯独再没听到过一声“别回头”!那该是阳关故人怎样的绝然去意?西行愿景怎样的瑰丽召唤?
西行之路朔大河涛水而上越走越呈绝处,家人亲友热辣的嘱托惦念终不能相伴随行,唯有饥渴、气绝、孤寂、恐惧和绵绵不绝的河道沙尘如影相随。起初,友人们还时常聚在一起思虑眺望他的背影,但时日久了,各自为相扰的衣食之事奔波忙碌,相关他的话题便也逐渐少了起来。一次几个朋友小聚竟无人说起他,话别时大伙猛然忆起了什么,颇为尴尬地呵呵着四散而去,决然不见了那个易水风萧午后的壮怀激越、那一碗碗一饮而尽的烈酒、那副一骑绝尘不肯回望的背影……
暮秋时节的一个如常夜晚,我在睡梦中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我无法相信站在门外的竟是他;西域高原强烈的紫外线灼伤了他二十岁上的青春面孔,粗糙黝黑,胡须长得象仙风道骨的长者。还没顾上说一句话,他便从衣袋里掏出一瓶酒兴奋地说:走!
屈指算来据他离家至今已近十个多月。最近一次来信是他从曲麻莱县发出的,说是再有十多天就会到达卡日曲黄河源头,没想到这么快便兀然出现在眼前……
那晚他喝高了。滔滔不绝的话语中满是让人筋血凸胀如沐春风如雷贯耳如遭断喝的警言珠玑。他说还没有走完黄河公里全程,休息几天他就要从济南泺口渡口走到东营黄河入海口,这段路要好走得多,恐怕不必风餐露宿个把月就到了。分手的时候他将厚厚的一包东西交给我,说赵兄,这是一路所写的六本日记,全是私密内容,你是第一个读到的,什么也不说了……
我如获至宝,回到家,连忙伏在台灯下翻开第一本日记,扉页上是一行飞扬动情的卷首语:献给我心中的敖德萨。
敖德萨?那是乌克兰西南部一个临海城市的名字,不知道为何他将青春的热血倾洒到一个万里之遥的陌生之地?再翻下去便恍然大悟,原来那是他给一位青岛姑娘的命名。姑娘被大观园电线杆简短告示上的讯息冲击的彻夜难眠,急切地想见他而被婉拒,他说从黄河源回来一定会去找她的。此刻我才悟出,说不定那个伫立在栈桥礁石日日翘望他西行归来的岛城姑娘,才是他挺过力尽气绝的最后一掬食粮、熬过漫漫寒夜的最后一缕星光……
谢谢敖德萨!黄河源为你一路搀扶相伴而来的行者呈上哈达,也让蓝天白云载去意深情切的哈达呈给行者心中的敖德萨……
在日记里才知道,其实,壮行的第一晚他就气喘吁吁歪睡在村落院场的牛棚里了。为如期赶赴下一个落脚点,他时常忍饥挨饿赶路,以致精疲力竭再挪不动身子时才停下来歇息片刻。黄河岸边人烟稀少,村与村、庄和庄大都在一天的行程,一旦算计不好就会形成摸黑夜行深一脚浅一脚的局面,而且还得用冰冷的河水啃干粮充饥,在瑟瑟的寒风中熬过长夜。最令他避之不及还远不是这些;内蒙西南和陕西一带村落的生猛家犬一遇生人便狂吠不止,根本没有进村讨口饭喝碗水的可能,恶犬一路狂吠将其追赶到旷野,待另个村子传来同类接引的吼叫声,这边才善罢甘休悻悻而去……
进入沿黄市区小镇是他最感快意的时候,虽然钱和粮票时常接济不上饿着肚子赶路,他也不去饭店和路边的小吃摊伸手讨要。那是一个文学青年多过今天打工者的年代,文学在全国是通行无阻的至尊名片,是一种特殊的语言符号,彰显着一个人卓尔不群的人生理想和生活目标,一首见诸报端的四行小诗,就有可能让书记厂长另眼相看,说不定第二天你就从乌烟瘴气的生产车间到开着空调的宣传科报到……
此刻,饥肠辘辘的他就伫立在这个神圣殿堂的门外,他知道自己得救了——新华书店的牌匾对他而言无异于燕喜堂、狗不理醒目悬帜的招牌酒幌,让人大喜过望垂涎三尺。文学书籍柜台前总有攒动拥挤情痴神迷的顾客,大都对青睐的文学书籍出手阔绰,他上前随便拍拍一人的肩膀说自己是山东济南的文学青年,独自徒步考察黄河目前已身无分文。这边话音刚落,那边滚烫的双手就伸了过来,连忙说没问题,走,回家去!
于是,在某个简陋寒碜的屋子里便会涌来一大群同样嘘寒问暖的陌生面孔,人们手忙脚乱开启着罐头,端上香喷喷的菜,倒上大杯的酒,海阔天空豪饮畅聊起来。三巡刚过,便有人借着微醺的酒意掏出皱巴巴诗作旁若无人地朗读起来,亦或稍顷又出现面红耳赤青筋暴凸的不屑辩争。旭日临窗时大伙才东倒西歪睡去,某个时辰准备上路时,行囊上便盛满了拒之不恭的馒头面包饼干等一大堆沉甸甸食物,还有一路充耳坠肩的期盼、牵挂、叮咛;令人愕然不解的是,挥别时,他和那群热语滔滔温情暖酒的人竟都没问起彼此的姓名。
然而,也有别样滋味让他感到苦涩失落。那是来到兰州后应邀去兰大给学子们演讲,感奋中有三个热血澎湃的学生表示要陪伴他走完此后的路程。但玛曲河段海拔已在米以上,在峭壁悬崖间攀援行走可谓命悬一线。一个学生病倒,另一个说是要护送他下山,没过两天余下的那个声称家中有病人,也匆忙离他而去。
最可怕的是他已在大山中迷路,他知道自己这是缺氧导致胸闷气短思维紊乱,口舌干裂的他已经摇晃着无法行走,只得将背包扔到山涧河里。而此时令他毛骨悚然的一幕正在上演——似是感到他的末日临近,几只兀鹫开始在他头上盘旋——他知道不远处肯定有伺机攻击的猛兽,正耐心等待着他倒下的一刻。饥饿的兀鹫已经失去了耐心,轮番俯冲下来试图将他扑倒大快朵颐,他连忙取下挎包一圈圈打着转儿抵抗……比兀鹫的明火执仗更可怕的是依然在他身后潜行的猛兽,在一片飒飒作响的草丛青稞中他终于回身看到了那双凶险阴冷的绿光,狼!他恐惧地失声喊道,但紧张的神经已经让他险些窒息。后来在复述眼下这个险情时他告诉了我人在死亡来临时其实已毫无痛苦可言,因为先于肉体死亡的是人的意识——跳楼自杀者落地前已经被吓死,死亡不可重复一如活着不存在复生。
他又想到了杰克伦敦风靡全球的小说《热爱生命》中震撼嗜血的场景:主人公气尽力绝时遇到了一只生病的狼,病狼舔着他的血迹尾随着他,两个濒临死亡的生灵对峙着……最后,主人公咬死了狼,喝了狼的血得以获救。
回到眼下,野狼贪婪阴森的眼睛绿光和他毅然决然求生的目光对峙较量了几分钟,野狼便退却了。天色已晚,他颤巍巍地赶到一处山脚的峭壁下,咬紧牙关用石块垒筑起一个仅可容身的石屋,躲了进去。透过石间的缝隙他紧盯着夜幕中的一切,然后将腰间的短剑攥到手里,紧抵在一处较大的石隙口,以防范可能探进的野狼利齿。那个时辰,是他一生中度过的最为漫长的一夜;苍茫天地间的风声草鸣及夜幕上的点点星光,一一载入了他夜光表微细的刻度,沉入了永难泯灭的岁月年轮……
在他刚刚进入玛多县时,家乡一位朋友告知他独自长江漂流的尧茂书不幸遇难。言外之意提醒他别执意冒险当退则退。那晚的日记他写下了这样的话:尧茂书死了,我更要去黄河源了!
在曲麻莱那晚的所记是他进入卡日曲黄河源头的最后一篇日记,令我至今难以忘怀:
明天就要进入卡日曲黄河源头了。六个月来,我睡过草垛山洞,吃过野草树叶,眼睁睁看着滔滔河水渐渐成为涓涓细流。再有十几里路就到了——那片偌大的水草丰茂的区域其实就是黄河源。每一滴水不分先后地涌来,就权将卡日曲那段稍长些的流水称为源头吧!我忽然有一种掉头折返的念头——我害怕见到让我舍弃一切的源头。探至源头,是此行的终极目的吗?视线所及或行至此处就是征服吗?多么浅薄庸俗的虚佞之念!说到底,一路的苦行追求才是全部的价值所在,源头在哪已经不重要了。
一想到十几岁父母不在身边四处流浪、进少管所的日子,那个汩汩作响的源流便会在血液里萦绕激荡。好客的卡日曲教育局文化局领导会陪伴我明天的路,他们做好了一面锦旗,我会在野牛头骨前扯开锦旗拍下最后的留影——为爸爸妈妈,为心中的敖德萨,为施剑的老者和甩下元钱的中年工人,更为为自己换来生命尊严长眠于山脚下的那个可怜的狗狗……
后来的日子庸常平淡死水微澜。
那些再无源头召唤的日子,日复一日,剥蚀了英雄的盔甲,迟缓了壮士的下一期行程?朋友们打趣地议论他的久不见踪迹,说现在似乎变了。我未置可否,心想哪能呢?一条万里大河已经涌入血脉,怎么会屏声敛息地就此销声匿迹呢。
果不其然,回来不久,《山东文学》便发表了他哲思深邃激情澎湃的长篇组诗《太阳树》,了知内情的崇拜者纷纷登门求教,一睹壮士风采。
几波涟漪之后倒也再没见其有新作刊出。听身边好友说他已去北京寻求发展,对流年甚远的墨迹字画产生了兴趣。十年前他邀我去看过一次荣宝斋珍品画展,我对古字画是外行,缺少起码的品鉴经验,兴趣索然,只是不时提及他当年走黄河的壮举,顺便也打探一下昔日的敖德萨情归何处?他嘴边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欲言又止。我揣摩那个青春激昂的岁月似已酣睡在大漠深处,不再有佩剑、行囊、马靴和掷向大坝的老碗……
之后的近十年他的音信全无。但我还是执拗地相信来自高原天籁的滔水不会在他的生命历程中断流,似乎我比他更看重那段非常人企及的经历。为此,我常将他的故事讲给别人似也是自己听,听者无不沉吟良久眉目间闪烁出奕奕神采,一再崇仰地问:他现在哪里?做什么?
每一次讲完我也在问:
王勇,你在哪里?
敖德萨,你在哪里?
赵远智(男),原济南电视台电视剧制作中心主任,作家、编剧。其作品曾多次获全国“飞天奖”、“金鹰奖”,省级、国家级奖项。现为山东省人文艺术研究院执行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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