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有两个似乎总是被人厌弃的角色,即赵姨娘和她的儿子贾环。
看看他们的种种行为:母亲赵姨娘羞辱亲女儿探春,大闹怡红院,和芳官等丫环扭打成一团。收买马道婆做法害宝凤性命。儿子贾环输钱耍赖,厌弃彩霞,烫伤宝玉,毁谤宝玉致使其遭到毒打。
很多人认为这是赵氏母子被贾府上下嫌弃,被遗忘,被排挤,被打压,被践踏的畸形反抗,甚至有人指责探春冷血残酷,连亲妈都不认。
实际上,作为贾府众多第四代正脉公子之一,贾环的待遇毫无差别。
贾府最重要的人物元妃省亲时,贾环没出现,书中交代,“贾环年内染病未痊,自有闲处调养,故而无传”;贾兰极幼,也无别传。若非元妃旨意,外眷如钗黛三春等,无职(不得擅入),外男如亲弟弟宝玉等亦不得擅入,怎么可能是贾母王夫人偏心,故意不让贾环出来?再看赏赐的规格,贾兰金银项圈一对,金银錁子一对(小孩的礼物);只有贾宝玉比较特殊,和宝钗黛玉诸位姊妹一样。而“贾珍,贾琏,贾环,贾蓉等,皆是表礼一分,金踝一双”。毫无差别的一视同仁。
贾母的态度或许稍有差别,因为宝玉是自小被贾母元春带大的,格外得到一些照顾很正常,如果有些偏心,按张道士的话说,宝玉最像她已经去世的丈夫,想来也有追念逝者的一些私人感情在内。但重大聚会贾环也是在场的。不可能被忽略。
严肃如贾政,也亲口跟王夫人说看好了两个丫环,一个给宝玉,一个给环儿;舐犊之情,跃然纸上,何曾少了贾环的。吟诗作对时,贾政身边带着宝玉贾兰,也带着贾环。
最被人诟病的王夫人待贾环如何呢?第25回,王夫人见贾环下了学,便命他抄个《金刚咒》唪诵,“贾环在王夫人炕上坐了,命人点上灯,拿腔作势的抄写”。对比黛玉初进贾府,拜见二舅妈王夫人:“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荣府家常礼数十分讲究,聪慧如黛玉也是非常谨慎遵守,方为大家小姐风范),不久宝玉来了,“规规矩矩说了几句话”,才滚到王夫人怀里。就算亲生母子,礼数尚且如此重要。而王夫人是直接让贾环上炕,其慈爱宠溺之情真不下于亲生母亲。
贾环的亲生母亲又是怎样待他的?每次贾环受挫回家,赵姨娘非打即骂,打击贾环的自尊心,刺激贾环的攀附心,培养攻击家人的小人之心,大家公子应有的举止不曾教育过半点;所以贾环烫伤宝玉后,凤姐就讽刺贾环是“慌脚鸡,上不得高台板,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才是”。
探春评亲身母亲“阴微,鄙贱的见识”,贾环的不幸,实实在在是遇到了一个狭隘自私,泼辣无知,甚至阴毒可怕的亲妈。而探春那么出色,“顾盼神飞,见之忘俗”,是因为自小被贾母养大,有极其良好的修养和正确的三观。
具备这种修养和三观,所以探春主政大观园时,才可以做到不徇私情,才能够清醒地认识到贾母和王夫人厚德修身,持家守家,才支撑了一个巨大家族的繁衍生息,从而自发养成的一种责任感。若缺乏这种自我觉醒和教育,探春的光彩就会消失,就会像她的生身母亲和弟弟一样,以庶出身份自卑自怜自怨自艾,常怀妒忌之心,每每暗中算计。
红楼梦各版本,脂砚斋总是在反复提示两个字-“大家”,何谓“大家”,即严格的宗法家族制度和世族家庭的举止风范。
元妃命宫里带出灯谜,赏赐的时候,迎春和贾环都没有,因为他俩都没猜着。“迎春自为顽笑小事,并不介意,(脂砚斋评:大家小姐),贾环便觉得没趣”,可见贾环缺的不是身份,也不是待遇,缺的是大家公子应该具备的气度和胸怀。难怪贾政一眼看去,一个(宝玉)神采飘逸,秀色夺人,一个(贾环)人物委锁,举止荒疏,气质使然。
贾环能变好吗?宝玉是没办法了,以他厌倦读(经)书和“混”闺房的样子,实在不能让贾环害怕,更不用说奉为楷模了,除了凤辣子还有谁,能一针见血的痛挞赵姨娘,让她痛心疾首的明白,但拒不执行的贵族规矩是:首先要明白你儿子的主子地位,就算亲妈(姨娘)也是奴才身份,你可以教他道理,却没有资格骂他,更别说挑拨离间兄弟家族关系。其次,作为一个主子,和丫环计较是很失身份的行为,这点宝玉就做得特别好,这本来也是贾府宽厚对待下人的优良门风。
道理如此明了,但贾环和他亲妈,也许仍然一直走在忿忿不平攀比失落的路上。曹雪芹给他们三兄弟的名字也很有意思,最优秀但早夭的贾珠,差强人意的宝玉,珠玉在前,瓦石难当啊。珠玉在前,木椟在后啊,环之奈何?
当然,有些方面,环未必不如玉,第75回中秋夜宴,贾环见宝玉受奖也便技痒,赋诗一首令贾政觉得罕异,应该是又有进步了(脂批:贾环亦荣公子正脉,虽少年顽劣,见今故小儿之常情耳。读书岂无长进之理。)
第78回贾政命作吊林四娘诗,贾环时年15岁左右,做五言律诗一首,大得清客赞誉,按贾政评论“还不甚大错”,可见贾环在读书这一块是很符合举业标准的,清客们也不是纯拍马屁。
可叹红楼梦全书未完,贾环结局如何呢?续书说他卖了巧姐,但按辈分他是巧姐叔叔,怎么可能是“狼舅奸兄”当中的任何一个?曹公花了很多笔墨写贾环,不可能没有意义。到底何意?
第70回群芳放风筝,写袭人把宝玉的螃蟹大风筝给了贾环,凤凰风筝是探春命运的意象,那么,螃蟹是否是书中众多意象之一?
荀子曰: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
据说钓过螃蟹的人都知道,竹篓中放了一只螃蟹,必须要盖上盖子,否则它就会爬出来,但是如果你多钓几只放进去后,就不必再盖了,这时螃蟹再怎么挣扎也是爬不出来的。因为当某只螃蟹爬到篓口时,其余的螃蟹就会用威猛的大钳子抓住它,最终把它拖到下层,由另一只强大的螃蟹踩着它向上爬。如此循环往复,无一只螃蟹能够成功。
所以,贾环是那只螃蟹吗?如此,贾府既指望不上贾宝玉,也指望不上贾环了。这两兄弟真的不能合力齐家治国平天下,大厦既已倾倒,便只好奢望兰桂齐芳。
或者再品宝钗刺贪讥俗的《咏螃蟹》,贾环未来是否贾雨村之流,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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