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红一窟、万艳同悲。这是曹雪芹为红楼众女儿定下的总的命运结局。全是悲剧,没有例外,区别只在于悲的程度而已。
《红楼梦》的时代已然过去了多年,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对于曹公笔下大观园里那些各色的女子,对她们结局的评价却不可一概而论了。
邢岫烟,是中途加入到大观园的姑娘。五十八回,大病初愈的贾宝玉看见杏树上结满的小杏,就联想起邢姑娘终有一日红颜老,不禁悲从中来,在曹雪芹的价值观里,这样的一个光彩照人的珍珠渐渐蜕变成了失去了光泽的死珠,是一个女子最大的悲哀,说实话,与时光一起慢慢老去,纵然是青春美貌不在,正常的人生就是这样的过程,比起其他诸钗青春早逝和命运的多舛,邢岫烟的结局是令人羡慕的。
《红楼梦》一开篇,贾敏死了,没有几回,秦可卿死了,张金哥死了,再然后就是金钏死了,茜雪被撵,晴雯遭驱继而病死了,司琪、迎春、黛玉、元春、凤姐死了,妙玉深陷污淖,湘云痛失伴侣,宝钗惨遭离弃……
一路都在死人,一路都是悲剧,相比她们,有几个姑娘的结局相对算是幸运了,比如袭人、探春、小红,还有今天重点要说的邢岫烟。她们的人生有落差或者也不同程度的遭遇变故,但也算是平稳度日了,作为相对的赢家,有客观因素的影响,还有更重要的,其实是她们的性格和行为方式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有一个共性的东西,就是她们都有自我,还有一份个人精神上的强大在里面。就拿邢姑娘举例说明好了。
联诗芦雪庵一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曹雪芹说整个大观园如在一个玻璃盒子里,白的是雪,红的是梅花,更有姑娘们十几件大红衣裳相映,平儿赞叹道:好不齐整。这一次,曹雪芹非常仔细地描述了每一个人的穿戴,更有读者印象深刻亮瞎众人眼的宝琴的凫靥裘。这个齐整里却有一个极不和谐的存在,就是没有御寒之衣,围着一领破毡斗篷冻到拱肩缩背的邢姑娘岫烟。
姑娘们大吃大嚼,锦心绣口,又是喝酒,又是烤鹿肉,又有红梅凑趣,湘云和宝琴两个兴奋过了头,作诗如同抢命,就连平日里只在烟火气里滚打的凤姐也都参与进来做了一句诗。要说诗社之热闹,这一社实在令人难忘。
就在这一派热闹繁华和富贵逼人里,邢姑娘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存在,无论是装束或是心境。邢家和荣府比,是绝对的小门户,岫烟和众姑娘比,根本不在一个阶层上,一般的姑娘在这样的场景环境里,往往会羞怯了,自卑了,自惭形秽了。曹公没有写邢姑娘的一言一行,只留下了她的一首诗,就是她和李纹李绮用“红”“梅”“花”三字作诗,岫烟独得“红”字,就这一个字,也能看出曹公对她的偏爱,芦雪庵联诗,屏山印象最为深刻的,恰恰是邢姑娘这首诗的最后两句: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它冰雪中。
衣裳寒酸又如何?岫烟这个姑娘内心何等的淡定安然?何等的超然物外?也难怪宝玉赞叹她“超然如闲云野鹤”,更难怪王熙凤对她格外欣赏,处处多疼她,更有平儿注意到她的贫窘,第二天就将凤姐的一领大红羽纱的衣裳令丫头送去给她。
邢姑娘随父母进京是投奔姑妈邢夫人的,小说里一提到邢家和邢姑娘,好几件事都是令人感到尴尬的,比如一家子进京,满心指望着邢夫人给置办房子的,结果凤姐每月给邢姑娘二两银子月钱,邢夫人还要嘱咐邢姑娘送出一两给父母补贴家用。家里不给零用钱也就罢了,现在亲戚给二两银子,连日常的应付都紧张,邢姑娘人在屋檐下,为了能让自己的境遇过得好一点,仅剩下的这一两银子还需要常常给婆婆丫头们打酒买点心吃,实在无法,春寒料峭之际,邢姑娘竟然当掉了冬衣。
邢姑娘的穷是被奴才们瞧不起的,迎春屋里的柱儿媳妇后来就当众说,自从邢姑娘住进来,一应日常用度不够使,邢姑娘还要送出去一两银子,要仔细算起来,他们垫进去的少说也有三十两银子了。人穷就是这样被人轻视和随意褒贬,何其冤哉!又能得到谁的理解体谅呢。
邢姑娘是一个极其明白的人,她的这些尴尬和无奈,会不舒服,但不会影响她的心境。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她家当年和妙玉做了十年邻居,妙玉教她识字,和她半师半友,只是妙玉对她,并不真心,这个不真心源自二人巨大的阶层差异,也源于二人巨大的人生价值观念的差异。对于妙玉清高到看不惯一切俗世,更加的不容于世的思想和人生状态,邢岫烟是非常不认可的,也是无法从内心认同的。她非常清楚妙玉和她有诸多的隔阂,可是,自从她住进大观园,对于自己的这位老师,邢姑娘倒是常常去探望她,陪她聊天说话。这不光体现着这个姑娘的善良和感恩,在她的心中,更怀着一份悲悯。
曹雪芹对于妙玉的定位是很高的,她推崇庄子,在思想上比贾宝玉走得更远,她在精神上是升级版的黛玉,她做到了真正的目下无尘。可是曹雪芹在赞美妙玉的同时,她也从另一个角度肯定了邢岫烟的现实主义。她从来不争,更没有嗔、痴这些俗世中人非常容易产生的情绪,她从来都是不卑不亢的静立一旁,如一支不名贵、不娇艳的朴素之花,只暗暗吐着芬芳。
邢岫烟是大观园众女子里极其难得的结局相对美好的姑娘。最终她“绿叶成荫子满枝”,是说她儿孙满堂,当然红颜退去,面容枯槁,乌发如银。一个女子,成了家,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是那个时代女子普遍活成的样子,岫烟姑娘,不过是她们中的一员罢了。她的生命从来没有过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般的闪亮,地位上更不能和元春和探春般显赫高贵相提并论。只是这个姑娘她活得淡然和平静,就这么追随着岁月和时光,何尝不是现实最朴实的美好。
生在《红楼梦》的那个时代,浓淡由他冰雪中,就算是活得最好的样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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