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洙和梁思成
饭菜已经凉了，摆在桌上，热气一点点消去，像是静物油画的写生练习作。
林洙盯着桌上那碟豆豉炒辣椒发呆。
黑油的豆豉，细碎的辣椒，原料简单，却不好处理，火候稍有不对，豆豉就会糊锅。不过林洙很喜欢做这道菜，因为梁思成第一次吃这道菜的时候曾赞不绝口。
那时，林徽因还在世，林洙还只是跟着林徽因学英文的学生。带豆豉炒辣椒去梁家，是因为林徽因说起她吃不惯保姆刘妈做的饭菜。可结果林徽因没吃几口，几乎全进了梁思成的肚里。
这种菜，林徽因是做不出来的。
林洙向来觉得，林徽因是个好老师，是个好朋友，是个好长辈，可从世俗的眼光看起来，林徽因并不能算是一位好太太，她不会做饭，干什么家务都是请保姆，照看小孩也是请护士。
甚至到了林洙80岁的时候，面对电视台记者的采访，她也是坚持这样说。
林徽因是照顾不了梁思成的，病体纤弱的她更需要梁思成的照顾，不像林洙，不仅可以为梁思成洗手作羹汤，还可以亲力亲为照看孩子们。
林洙
林洙向门外望去。
已是四月天，春草芳菲盛，王孙胡不归？
她叹口气，默默捧起碗筷，跳过豆豉炒辣椒，去夹另外一道菜。刚下筷，梁思成就回来了。
她欣喜地放下筷子，满面带笑去迎接，却狠狠撞在了梁思成肃穆哀伤的眼神上。
梁思成看到了桌上冷掉的饭菜，很抱歉地说：“我到八宝山去了，给徽因送两盆花去。事先没有告诉你，让你久等了。你……不生气吧？”
林洙的心也冷掉了，她一时语塞，只是应付着说：“啊！当然。”
已是四月天。
“万古人间四月天。”
林徽因死在四月，金岳霖和邓以蛰用四月天来形容她。
四月，温暖清丽，娇憨明媚，不艳不俗，有最浓的诗意——林徽因就是四月天。
是，林徽因从不做家务，她不懂做家务，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会是四月天。
林徽因
林洙看向空荡荡的墙，那里曾挂着林徽因的照片。
嫁入梁家后，她自作主张拿掉了那副照片。她知道这是个不太大气的举动，所以当梁再冰的巴掌扇在她脸上的时候，她没说话，梁思成也没说话。
年，34岁的林洙嫁给梁思成，那时梁思成已61岁，他和林徽因的女儿梁再冰也有31岁。因为年龄相仿，所以梁再冰不能接受林洙，但林洙能理解梁再冰。
梁再冰
林洙的父亲是林徽因的好友，她是在父亲的牵线搭桥之下才结识了林徽因。
第一次见面，林徽因穿着雅致的衣服，从雅致的屋子里走出来，用《周礼》的内容跟她聊北京城的构造。
当20岁的林洙闯入44岁的林徽因的精神世界时，就好像刘姥姥第一次进大观园，她看得到华丽丰饶，却无法看得懂。
后来，林洙开始跟随林徽因学英文，并在林徽因的帮助下进入清华大学先修班学习。在林徽因去世之前，她一直是以林徽因学生、晚辈的身份出入梁家。
林徽因去世后，在“她就是想做建筑界第一夫人”的舆论压力下，她摇身补上了昔日老师的空位，成为了新的梁夫人。
没人看好这段婚姻，梁思成的昔日好友张奚若甚至因此和梁思成断交，更何况梁思成和林徽因的亲生女儿呢？
张奚若
可起码，当照片被撤下来之后，那一巴掌是梁再冰打的，不是梁思成打的；可起码，梁思成没再把照片挂回去。
林洙要的并不多，她只希望，至少，和梁思成待在家里的时间，这个空间可以完全包容他们，属于他们。
剩下的时间，其余的空间，她管不了，她也无权管。
林洙在书里写：“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神圣的，有时又是极敏感的，它应当受到最大的尊重。”
所以林洙会尊重那些属于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时间和空间。
林徽因和梁思成在进行考察
结婚之前，梁思成在写给林洙的信里说情话，他说自己已经孤身度过了两千多个无比孤寂的日子，甚至早已习以为常，可是偏偏在他习惯了孤寂的时候，林洙来到了他的身边。在林洙的陪伴下，他感到了久违的幸福，他恳请林洙，不要离开他，不要把这“幸福”收回去。
这些情话肉麻，但动人。
因为情真，所以动人。
林洙不怀疑梁思成对林徽因的爱，也不怀疑梁思成对她的爱，有谁规定人一生只能爱一个人呢？更何况，林徽因已经远去了。
可她对梁思成的感情却从不敢逾越梁思成对林徽因的感情。
梁思成想要去八宝山跟林徽因独处，那是天经地义，那是感天动地，那是缠绵悱恻，她算什么？她凭什么生气？
唯有那面空荡荡的墙，可以给她稍许慰藉。
二人静默地吃着饭。
林洙盯着空荡荡的白墙，想起了林徽因的墓碑，那是梁思成亲自设计的，上面雕着白色的花环，取材于林徽因生前挺着重病为人民英雄纪念碑画的设计稿。
她突然觉得那碟豆豉炒辣椒变得索然无味了。
林徽因墓
即便如此，林洙也很少跟梁思成吵架。梁思成和林徽因的轰轰烈烈是爱情，和她的柴米油盐也是爱情。既然都是爱情，就没什么好争风吃醋的。可林洙不吵，梁思成会吵——因为林洙不懂事、也不聪明的孩子吵。
林洙的一双儿女，哲儿和彤儿，是她和前夫程应铨所生。
程应铨也在清华大学建筑院教书，林洙和他是在双方父亲的推动下在一起的。门当户对，家人满意，佳偶天成。
年，林洙和程应铨结婚的时候，证婚人正是梁思成。
可婚后好景不长，年，林洙与程应铨离婚，并带走了两个孩子。后来，这两个孩子跟着她一起来到了梁家。
程应铨
林洙的小儿子哲儿，比较调皮，成绩又不好，常惹梁思成生气。
有一次，哲儿给梁思成自行车的打气筒装上了一个夹子，正巧碰上梁思成要去开会，车子没气，被改装的打气筒怎样也打不进气去。梁思成又急又气，朝林洙大发脾气。林洙知道，这事错在哲儿，就没跟梁思成吵，只是听着。
到了寒假，女儿彤儿拿着全5分的成绩册回来，哲儿的成绩册则是一个2分两个3分。梁思成于是批评了哲儿，哲儿经不起批评，不仅没认错反思，还端起梁思成面前的一杯水，一仰头喝得精光，一声不吭就走了。梁思成又把一肚子火发在了林洙身上，林洙依然选择了沉默，二人一夜无话。
梁思成出门前给林洙留了封小信，便离家扬长而去了。
在信里，梁思成埋怨着林洙的沉默，他说他一点也不喜欢林洙的沉默对峙，他的工作很忙，无法分出心来对林洙“左哄右哄”。
他还将他对哲儿的失望和怒火全都白纸黑字写了出来：“对我已经越来越失望，越难以忍受他的缺点。”
林徽因与孩子
梁思成明白，他该帮哲儿改正缺点，可那毕竟不是他的亲生骨肉，他的年龄也已经大了，工作又忙，所以实在无心、更无力来教育哲儿了。
林洙握着那封小信，浑身发抖。
她知道，哲儿和彤儿的天资，确实比不上梁再冰和梁从诫。
尤其是哲儿，天资不好，也不愿在功课学业上花费太多心神。梁思成说他无力管，其实更多的还是无心管。
不过，林洙也并不是气梁思成不喜欢她的孩子，她只是想到了林徽因。
如果林徽因生的孩子不聪明、不乖，梁思成会不会也像这样留下张推诿责任的字条摔门而出。
而答案是——当然不会，完全不可能。
林洙和她的孩子们
林洙相信梁思成对她的爱情，可林洙也明白，在爱情之外，梁思成对她也有需求。
梁思成娶她的时候，61岁，虽然有学识，有地位，但也有一条瘸腿，一口假牙，所以61岁的梁思成不喜欢老姑娘。
他跟林洙讲过：“我怕老姑娘。”他已经60岁了，自己身体算不上好，还要照顾80岁的岳母。他需要的新的妻子，可以不用像林徽因那样才华横溢，貌美如花，但必须年轻，年轻，才能照顾人。
梁思成明白，能照顾人的姑娘，看不上他这老弱病残。所以当他跟比他年轻27岁的林洙表明心意的时候，他本没有想到能被林洙接受。
年轻时在屋顶测绘的梁思成
林洙又哭又笑地接受梁思成的求爱时，她也明白，梁思成虽然爱她，但这爱有附加条件。林徽因算不上是一个“好太太”，所以她就一定要成为一个“好太太”。
什么是“好太太”？
照顾好先生的生活，教育好家里的孩子，打理好家里的家务。
孩子不聪明，成绩不好，怪谁？
自然怪“好太太”林洙。
所以当林洙没有完成她作为一个“好太太”的责任的时候，梁思成就会生气。
面对梁思成的生气，林洙也会生气，可梁思成不会去哄她。
当一个人没有被珍惜的时候，她的喜悦欢笑不珍贵，悲伤愤怒也不重要。
这样看来，林洙或许始终无法比肩林徽因在梁思成心中的地位。
梁思成永远不会对林徽因发火。
哪怕当林徽因跟他说：“我好像爱上了两个人”的时候，他也是忍下了所有愤怒、悲伤、不解，去设身处地为林徽因着想，甚至自卑于金岳霖深沉的哲思，并因此得出了一个林徽因或许跟金岳霖在一起才会更快乐的结论。
金岳霖
林洙只好握着手里的字条，冷静下来想了想，终于还是给梁思成回了信，在信里抒发了她的所有不满。
比如，她认为她从不需要梁思成“左哄右哄”，他们的矛盾都是可以协商沟通解决的；比如她认为梁思成在哲儿的教育问题上显得急躁和不够负责；比如她认为梁思成不该吵架之后留下一封信就扬长而去……
她在抒发完了对梁思成的不满后，在信的结尾说：“你问我这两天是怎么度过的吗？白天我努力把思想集中在工作上，晚上孩子睡了，再看看你的信想想问题。我也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我多么多么想念你，无比需要你。我等待着，心灵的这一寒流只有你能把它驱散。”
梁思成与林洙
这无疑是一封欲扬先抑的信。
林洙无疑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她懂得说理，也会服软，并善用柔弱。
梁思成看了林洙的回信，果然承认了错误。最重要的是，从那封信开始，直到梁思成去世，他也再没因为孩子的事情而跟林洙吵架。
在这样混杂着柴米油盐的磨合中，梁思成跟林洙过完了后半生。
梁思成到了晚年的时候，患有很严重的心肺疾病，长期处于心力衰竭呼吸衰竭的状态下，不得不停下了一切学术研究，医院里。
病重的时候，梁思成几乎吃不下饭。
为了让梁思成能吃些东西，林洙想尽了一切办法，努力在饮食上变花样。
想办法的同时，她又想起了林徽因。
抗战爆发的时候，梁思成带领全家从北平到长沙后转赴昆明。
在经过湘黔交界的晃县时，林徽因感染了肺炎。没有抗生素的年代，肺炎是个大病，它急剧地消耗着林徽因的生命力。
病中的林徽因（晚年）
病痛的折磨下，林徽因睡得很少，吃得更少，而梁思成也是像现在的林洙一样，想尽一切办法，在非常有限的条件下，努力在饮食上变花样，为的是让林徽因能尽量吃些东西。
在那些流离失所的日子里，梁思成是如何尽心尽力照顾林徽因，林洙现在就是如何尽心尽力照顾梁思成，用心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饮食起居之外，林洙每天会为梁思成朗读新闻和报纸。
年的元旦，林洙像往常那样给他读人民日报的社论，梁思成突然跟林洙说：“台湾回归祖国的一天我大概是看不见了。”然后他背了两句陆游的《示儿》：“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接着说：“等到了那一天，你别忘了替我欢呼。”
大概是人走之前都会有某种自我察觉吧，元旦过后不久，1月9日，梁思成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去见林徽因了，这个世界里，只剩林洙了。
梁思成走后，林洙开始整理梁思成的作品、书信、完成或未完成的设计手稿。林洙是在“那个女人想做中国建筑界第一夫人”的声讨声中嫁给梁思成的，所以她更要对得起梁思成，也更要对得起她自己。
梁思成手绘佛光寺剖面图
林洙知道，对于像梁思成这样的建筑家来说，手稿是凝聚着心血具有特殊价值和意义的，梁思成就一直有保存林徽因生前的设计手稿。
梁思成保存林徽因的手稿，而林洙保存梁思成的手稿。
或许，梁思成有多爱林徽因，梁思成就又多爱林徽因。
林洙本该嫉妒，可她没办法跟梁思成置气，更没办法对林徽因怀有恶意。
的确，林徽因不会做家务，可她会为了中国的民族建筑爬高屋、上危柱做测绘，她会为了野外考察忍受蛇虫鼠蚁泥泞坎坷，她会为了景泰蓝工艺的传承拖着病弱的身子去设计新的图稿，她会为了设计国徽和人民纪念碑透支千疮百孔的病体……
林徽因在测绘唐代经幢
在林洙眼里，林徽因是世俗眼光里不合格的太太，可林徽因对中华文化的热爱，她在战乱时代里对中国建筑业的贡献和坚守，也让林徽因担得起“英雄”二字。
梁思成呢？
梁思成爱林徽因，如果林徽因不死，他不会爱上林洙；可他也爱林洙，可若林洙是个五六十的“老姑娘”，梁思成或许不会和她结婚。
梁思成与林徽因
林洙呢？
林洙是个普通人，但她进入了不普通的圈子。
所以她的姓名带着“梁思成第二任妻子”的前缀在历史上留下了个小小的痕迹，但她这一生，最不平凡的事，却不是嫁给梁思成，而是在梁思成身边的陪伴和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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