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红楼梦》里真的有仙女,我想她一定是林黛玉。
不知作者对黛玉是怎样的偏爱,才于刻画黛玉时费劲了思量,纵观全文,几乎找不到一处关于黛玉外貌的详细描写,甚至连穿着都极少提及。黛玉进府时,看到的王熙凤是打扮得彩绣辉煌的神妃仙子,从吊梢眉到三角眼,从粉面到丹唇,上至璎珞圈,下至洋绉裙,一位典型的封建社会贵族少妇跃于纸上;贾府三春中,迎春是微胖美人,鼻腻鹅脂;探春鸭蛋脸蛋,俊眼修眉,惜春身量尚小;连那艳冠群芳的宝钗,都是翠眉红唇,脸若银盆……
可偏偏到了黛玉,却不见一笔详细的外貌描写,似蹙非蹙笼烟眉是什么样的形状?似喜非喜含情目又是什么样子?都找不到典型,只能凭他人去想象,我想,这才是作者的用意,黛玉原是绛珠仙子,仙子又岂是凡人可窥视唐突的?但这仙子的风流态度、别致俊逸又无所不在,令人见之忘俗。
可即便是仙子,降落至凡间,大抵也要沾染些烟火气。但凡说起黛玉,即便未翻阅过《红楼梦》的朋友,也能说出黛玉的特质一二三来,多是牙尖嘴利、多愁善感、刻薄小性等标签,这真是误读黛玉了。
美玉微瑕
黛玉是不完美的,这多体现在她的“小性儿”上,史湘云不说来?“行动处爱辖制人,爱使小性儿的”。周瑞家的送宫花来,只因是最后一位接宫花的人,她便丢至一边:“别人不挑剩的也不给我”;她善妒,在梨香院因宝玉喝个冷酒的事都能含沙射影、指桑说槐,令宝玉羞愧难当,也只能一笑了之;有时候甚至显得修养欠佳,看见宝玉笑宝钗如杨贵妃,便存心想奚落一番,不想宝钗借机嘲讽,敲山震虎,心里有病的黛玉只得偃旗息鼓,转而又将无名之火冲宝玉发泄,实在欠妥。宝玉被打,因误会薛蟠告密,宝钗被这位哥哥拿着“金玉良缘”奚落一番,宝钗整夜流泪,次日躲在树荫下的黛玉一见,便揶揄宝钗“哭出一缸子眼泪来也治不好棒疮”,显得刻薄又小器。
可细细一想,黛玉如果没了这些小缺点,将显得多么寡淡无味,好似那薛宝琴,进府时宝玉奔走相告,大呼天地之灵秀方生得这等人上人来,姿色可见一斑。性情上宝琴活泼而不是端庄,大气兼顾细腻;芦雪庵才情敏捷,与钗黛湘分庭抗礼。又兼早年与父亲访遍四山五岳,天下十停走了九停,为大观园一众儿女所不及。可这么个宝琴,总完美得让人觉得无法触摸,宝琴的存在,犹如大厨精心制作的一道佳肴,味美却显得刻意,始初触及令人为之喝彩,然再品尝,麻木的味蕾便再唤不起味觉,全然被一众调味品裹围。
如黛玉亦如宝琴,《红楼梦》将不再隽永不朽,而是因落入才子佳人的窠臼沦为庸庸之辈。黛玉的种种缺点显得如此真实,又极令人上瘾,要知道,世间令人上瘾的食物始初总是难以入口的,比如大麻和香菜、咖啡和苦茶。
黛玉的真,对应着宝钗的假。作者一开始就将钗黛置于一个判词,使得两百多年来多少人因为各执一爱弄尽唇枪,舞尽舌剑,甚至两位朋友老拳相挥,令人哑然。
拥钗者眼里的宝钗是完美的,甚至在外貌上都要远胜黛玉,可很多人不知,作者行文奇诡凌厉,多数时候正话反说、反话正说、真幻互形、明暗互转。但凡不注意,便要被瞒弄了去。
宝钗果真艳冠群芳?不见得,纵观全书,难以找到一个与宝钗外形相似的人物,可像黛玉的极多,头号美人秦可卿有她的风流袅娜,绝色尤物尤三姐有她的面庞身段,元春最喜爱的龄官扮相极像了她,“病西施”俏丫头晴雯眉眼与她相似……
为何这么多美人都有黛玉的美好特点,因为但凡这个女子是白月光,别人总能在其他女子身上找到她的影子。而宝钗呢?只能找到性情、城府、心机与她相似的袭人,作者扬谁贬谁,不言而喻。
通透玲珑之美玉
王熙凤曾道:“再者林丫头和宝姑娘他两个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家务事。”,此言不假,虽不曾参与世俗之事,但并不意味着黛玉不会世俗之事,不过是不愿意罢了。探春理家时,宝玉曾与其夸赞探春的好处,黛玉默许,又道:“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这等才干精明毫不输于凤姐探春,讽刺的是身为一个顶冠束带的男儿,宝玉听后无动于衷,仍作小儿语,怎怨得黛玉不理他。
宝玉被打后,黛玉次早立于花阴之下,看那几批人进出,独独不见凤姐,便暗自思忖:
“如何他不来瞧宝玉?便是有事缠住了,他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儿才是。今儿这早晚不来,必有原故。”
谁说黛玉只会吟诗作赋来?洞察世事黛玉一点不属于他人,论理,黛玉若要耍起心机,便是折槁振落,凤姐也胜不得她。深谙事故却不愿事故,方是通透之人,纵观全书,谁能做到呢?
宝钗精明,总恨不能显露于人前,第五十六回,元宵节过后凤姐小产,园中姑娘染疾的染疾,卧床的卧床,探春、李纨、宝钗三架马车并驾齐驱,在大观园做了一番改革,谈到包产到户,宝钗道:“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果然是商家出身,而这世间之事,于宝钗眼里,起止是东西有价值之分?连那人亦有贵贱之分的。
金钏跳井,自然有她的不是,可极大原因是宝玉的挑逗,原本在清虚观就闷着一肚子火,又见儿子被丫头教唆“去东院拿环哥和彩云去”,王夫人新愤旧怒一并爆发,直接逼死了金钏。而宝钗知道后如何?即便看出了端倪,她也要为这个姨妈释怀,“多打发几两银子便是了”,于宝钗而言,好像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即便是性命,此举与薛潘打死冯渊后“自认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有何区别?不过是粗雅之分罢了。
这种精明,在黛玉的通透面前总显得戚戚然。而精明外露终究令人敬而远之,好比湘云一开始极崇拜宝钗,到了最后却视黛玉为知己,焉知期间发生了什么?
黛玉的哀愁
黛玉多愁,皆见于其诗词之中,许多人不解,自打你林姑娘进府来,待遇便与凤凰蛋宝玉一般,甚至更甚,贾母捧在手心里,谁敢对你不敬?何苦成日家愁眉苦脸、黯然神伤?但这些人却不知,若能笑颜逐开,谁愿寻愁觅恨呢?
自黛玉进府,她那“风剑霜刀严相逼”的日子便开始了。虽然贾母当着众人的面大呼这位外孙女“心肝儿肉”,但也不能保证黛玉不受侵袭。就在进府当天,舅妈王夫人就给了这个外甥女一个下马威。虽然贾政外出斋戒,但王夫人于贾母处并未言明,而是让黛玉白转了一圈,来至贾政处,王夫人便携黛玉坐上贾政的位子,黛玉婉拒,王夫人仍“再四”携其上座,黛玉无法,只得挨着这位舅妈坐在炕延,仍不敢乱了分寸。
我曾在想,当年那金尊玉贵的大家千金贾敏对王夫人造成了何等伤害?以致其初次见到年幼的黛玉都不愿放过,借此试探贾敏生出的女儿教养如何,以求得一丝快慰。很遗憾黛玉并未能令其如愿。紧接着,王夫人便类似警告黛玉“日后远着宝玉些”。便是远在苏州,黛玉也早听过宝玉的大名,自小喜在女儿堆里厮混的,可为何偏偏让黛玉远着他?不过是黛玉为外姓女子,可与宝玉联姻的,王夫人对这林家人多少有些敌意。
黛玉何等聪敏,岂有不知道王夫人的态度?周瑞家的送来宫花,原本薛姨妈就吩咐好的顺序“你们家三位姑娘各两支,林姑娘两支,剩下四支给凤丫头”,多妥当得体?古代未嫁女儿为娇客,自然先送几个主人小姐,黛玉次之,王熙凤为少奶奶,身份比不得姑娘,但又多了两支宫花作为弥补,薛姨妈人情手段可见一斑。
可周瑞家的偏偏要改变顺序,将那宫花都送完了,剩下两支才给黛玉。试想,但凡王夫人素日尊重黛玉,周瑞家的敢阳奉阴违,自作主张得罪黛玉吗?而黛玉后来所言更道出事实,周瑞家的如此轻慢黛玉,已不是一两回,“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的也不给我”,黛玉为何知道?自然是有过前例,而周瑞家的听后默不作声,只因为心虚难辨。
根据后文我们知道周瑞家的确实是个看人下菜碟的主,好拨弄是非,仗势欺人,作为陪房,如果不是王夫人的默许,周瑞家的岂敢肆无忌惮?而她敢轻慢黛玉吗,不过是看出了王夫人对黛玉的冷淡罢了。
原就不受舅妈待见,加上后来未能劝谏宝玉用心经济仕途,倒是让宝玉甘愿伏低做小,成日赔小心陪笑脸,作为母亲的王夫人岂能容忍?不过忌惮老太太隐而不发罢了。大观园抄捡后,王夫人首个清理的丫鬟就是晴雯,只因为晴雯“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像林妹妹”,晴雯死后仍不能泄王夫人之愤,命其兄嫂拉出去火化,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令王夫人这个吃斋念佛的太太连一个死去的丫头都不放过,非要挫骨扬灰才好?
王夫人对晴雯之恨,便是对黛玉之恨。而晴雯可戮,对黛玉却只能隐忍。
如此境况,岂非“风刀霜剑严相逼”可形容?这就是黛玉的处境,看似风平浪静甚至养尊处优,但依然如虎狼盘于阶下,不由得黛玉不“处处留心”,便是那燕窝,虽容易得,但也不能太劳动他人,免于授人口舌。
《葬花吟》中写到:“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这香巢大概就是黛玉和宝玉的婚约,个人认为贾母去世前已为宝黛定下婚约,只可惜宝玉远在天边,直到回来时潇湘馆已人去楼空,正应了黛玉那句话“阿尼陀佛,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而宝玉离开期间,黛玉受到了什么样的折磨和凌辱,我们不得而知。
总之,黛玉后来泪尽而逝,魂归离恨天,倒也质本洁来还洁去。她曾自叹“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可谁又知这孤标傲世的后面得忍受多少世俗繁琐之事,无视疾风与骤雨,才能超然如斯,这就是黛玉,独一无二的绛珠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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