螃蟹宴上刀光剑影:薛宝钗资助史湘云做东道主的背后
张宏图
在《红楼梦》第7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薛蘅芜夜拟菊花题”中,曹雪芹借薛宝钗的嘴,侧面点明贾母爱吃螃蟹。
(薛宝钗对史湘云说)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园子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请呢。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起,只管普通一请。等她们散了,咱们有多少诗作不得的。
在史湘云提出要做东邀诗社的时候,为了结交拉拢史湘云,进而通过史湘云博得贾母的好感,薛宝钗主动为经济拮据的史湘云提供做东用的螃蟹、酒水和果碟,并喧宾夺主地连夜挟持史湘云拟定了第二天诗社的“菊花诗题”。
薛宝钗对史湘云这种从物质到精神的一系列“支持”,表面上是善解人意,实际上却别有用心。
一、回击贾母还人情
在《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贾母表面上出20两银子为薛宝钗过生日,但实际上却既暗点她不支持所谓的“金玉良缘”,也暗讽薛家人在贾府“白听白吃”,搞得薛姨妈母女很狼狈。连袭人都看出了其中的门道儿(袭人过去是贾母的丫鬟):
(袭人)因说道:“今儿看了戏,又勾出几天的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宝玉冷笑道:“她还不还,管谁什么相干。”
至于袭人判断薛宝钗“一定要还席”的依据是什么,贾雪芹在《红楼梦》原文中没有交代。
笔者认为,袭人的判断可能基于以下考虑:一是礼尚往来。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按人之常情,既然贾母主持给薛宝钗过了15岁生日,薛宝钗肯定会还这个人情。二是贾母所蠲助的20两银子的生日宴太过寒酸,侮辱性太强,是可忍孰不可忍,薛家母女肯定得“找补”回来。三是暗表自己为薛家母女抱不平的态度。袭人深知王夫人与薛姨妈的关系,了悟在宝玉婚姻问题上王夫人态度的极端重要性,也明白宝钗黛玉的竞争关系,更为自己设计了通过投靠王夫人而上位的路径,因此也早就打定了扬钗抑黛的主意。因此,袭人才说了那么句不咸不淡的话,惹得宝玉很不高兴。
虽然“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这个事儿,连袭人都知道,但曹雪芹在前八十回原著中却一直没有安排这样的情节。那么这个事儿是不是曹雪芹忘了呢?答案是肯定不是。曹雪芹的真正用意是:运用虚实相映的手法,将“宝姑娘的还席”通过“薛宝钗资助史湘云做东邀诗社”方式体现出来。表面上是薛宝钗暗助湘云,实际上是薛宝钗暗打贾母:看看你们史家的小姐,如今还得靠薛家资助,才能在大观园里做东邀诗社。
二、借力湘云打黛玉
薛宝钗表面上总在劝贾宝玉读书,表现出“停机之德”,以求博得王夫人与贾政的认可。但私底下,她一有机会就煞有介事地告诫黛玉不要多读书,又四处宣扬小姐们不要读书,只以女德(无才)为务。尽管话是这么说,但是在那些需要显示才华的场合,她却又始终与林黛玉暗暗较劲,猛写《柳絮词》等翻案文章,可谓处心积虑,绞尽脑汁,甚至不惜作弊,也要力压林黛玉一头。
当史湘云要做东邀诗社时,薛宝钗觉得机会到了。笔者认为,薛宝钗之所以要借此机会资助史湘云,可能出于以考虑:一是通过资助史湘云,明博史湘云的好感。二是通过资助史湘云,彰显史家小姐的家道衰落,暗中打击贾母。三是通过资助史湘云,连夜挟持史湘云设计自己擅长的固定诗题,既可防止第二天湘云、宝玉、黛玉、探春和李纨等可能发动的随机命题,又可方便自己占得先机连夜提前构思,以图届时稳压黛玉一头。
而从《红楼梦》原著来看,第二天,当螃蟹宴罢、诗社开始之际,众人的反应是:
湘云便取了诗题,用针绾在墙上。众人看了,都说:“新奇固新奇,只做不出来。”
从中可以看出,这次的诗题,难度是极高的。跟薛宝钗前一回中自己挟持史湘云设计诗题时所说的“若诗题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有好诗,终是小家气。诗固然怕说熟话,更不可过于求生,只要头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词就不俗了”,完全是大相径庭,表里不一,说嘴打嘴。
更过分的是,宝钗不但把菊花诗题设计得十分新奇,而且还在诗题公布后,自己第一个上去选题,使自己既是出题人,又是抢题人和答题人,给人感觉她生怕自己连夜构思的题目被别人抢到,作弊以求胜之心细读可知。
只是,薛宝钗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在她第一个抢到诗题之后,“黛玉也不说话,接过笔来把第八个《问菊》勾了,接着把第十一个《菊梦》也勾了”。而黛玉所勾的这两个题目,正是薛宝钗在帮助史湘云设计题目时率先提出的。在随后的第8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中,林黛玉就是用薛宝钗出的诗题,打了薛宝钗个∶0,让薛宝钗作弊求胜的图谋完全落空,从中也可以看出钗黛人品、心性和才干之高下。
三、贾母湘云齐反击
1.贾母宴罢骂薛家。当得知以史湘云名义邀请的这次螃蟹宴完全由薛宝钗策划资助后,贾母一边表面上夸奖薛宝钗“我说这个孩子细致,凡事想的妥当”,一边立即对着薛姨妈讲了个自己小时候差点落水淹死的故事:
因回头向薛姨妈道:“我先小时,家里也这么一个亭子,叫做什么枕霞阁。我那时也只象她们这么大年纪,同姊妹们天天顽去。那日谁知我失了脚掉下去,几乎没淹死,好容易救了上来,到底被那木钉把头碰破了。如今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大一块窝就是那残破了。众人都怕经了水,又怕冒了风,都说活不得了,谁知竟好了。”
笔者认为,贾母讲这个“落水”故事的目的,就是告诉薛家母女,如今自己被这螃蟹宴算计了:本以为是史湘云做东,却原来是薛宝钗在幕后!而在后面的情节中,曹雪芹安排王熙凤在与贾母说笑后说了这样的话:“回来吃螃蟹,恐积了冷在心里,讨老祖宗笑一笑开开心,一高兴多吃两个就无妨了”。这里面的“积冷”,应该是语带双关,既指螃蟹本身的“性寒”,也指薛家母女的“心冷”:让人心里不舒服。
随后,贾母在宴罢离席前,曹雪芹安排了如下的情节:
王夫人因回贾母说:“这里风大,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还是回房去歇歇罢了。若高兴,明日再来逛逛。”贾母听了,笑道:“正是呢。我怕你们高兴,我走了又怕扫了你们的兴。既这么说,咱们都回去吧。”回头又嘱咐湘云:“别让你宝哥哥林姐姐多吃了。那东西虽好吃,不是什么好的,吃多了肚子疼。”
表面上看,贾母是在说螃蟹,是在关心湘云、宝玉和黛玉,而本质上,是语带双关地骂薛姨妈母女,意指她们虽然表面上和善,其实不是好东西,处久了会心寒。
2.湘云乱宴证悔悟。也许是听了贾母的话后,湘云意识到自己被利用了,所以,在贾母离席后,湘云开始了乱宴。
(湘云)因又命另摆一桌,拣了热螃蟹来,请袭人、紫娟、司棋、待书、入画、莺儿、翠墨等一处共坐。山坡桂树底铺下两条花毡,命答应的婆子并小丫头等也都坐了,只管随意吃喝,等使唤再来。
按情理,宝钗资助湘云做东,湘云应该收敛些,尽量给薛家省省,但是实际情况偏偏不是这样,她在贾母离席后,拿螃蟹不当干粮,胡乱招呼人放开了吃,颇有吃光螃蟹,吃得供应者露怯出糗的意蕴。
四、螃蟹咏里交锋紧
在这次借史湘云发起的螃蟹宴上,薛宝钗作为实际的东道主,什么也没得到:螃蟹宴被贾母骂成了“不是什么好的”,菊花诗被林黛玉一个人包揽了前三甲。薛宝钗接下能做的,只能是尽快了此残局,暗中称恨。可惜,贾宝玉连这个机会也不给她,又在林黛玉魁夺菊花诗后发起了螃蟹咏,将薛宝钗杀得片甲不留。
宝玉的螃蟹咏为: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
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
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从上面的诗中可以看出,黛玉魁夺菊花诗,宝玉当然高兴,以至发狂,但高兴之余,却不忘讽刺螃蟹“脐间积冷”——曹雪芹以此刺薛家母女阴毒,以及“一生忙”——曹雪芹以此刺薛家母女最终会空忙一场。
黛玉接下来的螃蟹咏为: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对斯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借助黛玉的螃蟹咏,曹雪芹想表达的,还是对“铁甲长戈死未忘”(时时伤害黛玉)的薛家母女和“多肉更怜卿八足”(影射宝钗身形丰满、四处结交、八方买好)的薛宝钗的挖苦和鞭挞。
宝钗讽和宝玉黛玉的螃蟹咏为: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宝钗螃蟹咏中的“长安涎口盼重阳”,似乎是在讽刺贾母爱吃螃蟹;“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似乎是在叹息螃蟹宴和菊花社的局面太乱,已经失控,大非己之本意,任凭宝玉黛玉怎么春秋笔法微言大意,由它也罢;“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似乎是在讽刺菊品清操的林黛玉只能解解“脂腥”,而要防止“积冷”,还得靠贾母这块“老姜”(姜是老的辣);最后两句,似乎是在哀叹自己如今就像这落汤的螃蟹一样,空忙活一场,没有任何收益,只是徒助林黛玉夺了菊花诗魁。
五、刘姥姥来揭谜底
在接下来的第9回“村姥姥是信口开合,情哥哥偏寻根究底”中,曹雪芹通过安排二进荣囯府的刘姥姥与平儿、周瑞家的、张材家的闲聊对话,为薛宝钗的螃蟹宴算了一回账。
刘姥姥道:“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样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
而刘姥姥对话闲聊中所比划的“这样螃蟹”(“这么三大篓,想是有七八十斤”),与宝钗在助湘云当东道主邀诗社时所用的螃蟹(“宝钗听说,便叫一个婆子来:“出去和大爷说,依前日的大螃蟹要几篓来,明日饭后请老太太姨娘赏桂花”),几乎就是等重等价的(与王熙凤第6回打发刘姥姥的20两银子一样)。如果此猜不谬的话,亦可证宝钗助湘云做东道主,根本目的就是讽还贾母为她过生日宴的人情——边还边打!
这就是《红楼梦》家长里短、拉拉杂杂、貌似闲文的“满纸荒唐言”间隐含的“其中味”。当然,也不排除这是笔者的胡乱解读、过度解读、无聊解读。
惟诸位看官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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