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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班，斗胆探一回大观园
／钟世华／
小学生该不该读《红楼梦》？我想，比这个问题更有趣的恐怕是，假如哪一天我要将《红楼梦》引荐给四二班的学生们初步认识一下，可以尝试着从哪个路口切入？我想，从这堂课看，我似乎找到了这样的一个路口。
课前热身——先看看这张照片。
照片虽然拍得不怎样，但老师比较喜欢，并且接连几天都在想，要给它取个很合适、很有趣的名字，可是取个什么名字好呢？一直没想好。先放下不说，我们先上课。今天要说的是——
清朝的时候，有个小说家叫曹雪芹，他写了一部震惊世界的伟大的小说，书名有很多种叫法，一开始叫《石头记》，后来叫《金陵十二钗》，最后大家都习惯了叫它《红楼梦》。这是一部很多人一辈子都可以读、一辈子都可能读不透（当然也无需完全读透）的世间奇书、人间绝品。今天，我们只从中读取一小段故事。
话说这本书中的男一号贾宝玉，他出生在一个极其富贵的大户人家，身边的兄弟姐妹一大群，但真正的和他同一个爸爸妈妈的兄弟姐妹并不多：仅有的一个亲哥哥早死了，只有一个如妈妈一样爱着他、从小教导他的亲大姐，所以，整个大家庭中有很多人特别是他的奶奶、妈妈，都特别地宠爱他。也许这也是个原因吧，他从小特别地顽皮、贪玩、不喜欢学堂里老师教的一些功课。他的爸爸表面上看起来好像一点儿也不喜欢他，每次一看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不是打他就是骂他，他怕爸爸怕得要命，每次老远一看到爸爸过来，就吓得腿脚发软，只想赶紧躲开。但他又格外聪明，喜欢独立思考，很有自己的思想，也很纯真，很有才华，喜欢读自己喜欢的好书，写诗作词虽然比不上他姨妈家的宝姐姐，更比不上他姑姑家的林妹妹，但写得也还可以。接下来的故事，就和他的独立思考与才气有关。
故事要从他的大姐说起。大姐的芳名叫贾元春，年龄比宝玉大很多，姐弟二人从辈分看是姐弟，但若从年龄特别是从大姐对宝玉的疼爱与照料、教育来看，更像是母子。大姐是贾府中宝玉这一辈里最大的一个女孩子，是贾府里的长孙女，是最能替爸爸妈妈分忧、疼爱弟弟宝玉的姐姐，也是弟弟的家庭教师。宝玉在姐姐的教导下，上学之前，大概四岁时就读完了几本书，学习了几千个字。姐姐后来嫁进皇宫做了一位贵妃娘娘，虽说享受到了寻常人享受不到的云端上的荣华富贵，却也少了很多人每天都能享受到的人间乐趣。例如，寻常人家的姑娘要回娘家，基本上是想回就回，而且大多是姑娘与姑爷一起回，骑个摩托，开个小车，坐个高铁，甚至打个滴滴车，就回来了。但姐姐嫁的是皇上，好不容易回趟娘家，一路之上，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排场很大，虽然有表面上的热闹与喜庆重重地包裹着、掩盖着，但姐姐内心里的孤单、寂寞与凄清，随时都会随泪水一同迸涌出来。
姐姐回家省亲一次多不容易呢？我们从书中写到的省亲准备工作就可以看出来一些。为了这次回家，贾府老早就开始规划，大兴土木，聘请能工巧匠，要为迎接大姐回娘家专门建造一个巨大的园子。因为没有这个园子，就没有资格接待皇上的贵妃省亲。这个大园子，既是依山顺水而建，又有匠心独运的人工雕琢。园子占地“三里半”，园中有山有水，山中有曲径通幽，水上有采莲的船只与游客的座船，处处有奇花异草，有千百杆翠竹，几百棵杏树，楼外有楼，处处院落，甚至还有菜园田庄、寺庙庵堂。园中各处的摆设也极尽繁华，光是室内用到的各色帘子、椅搭、桌围、床裙、桌套，每一样就有一千二百件。
这么大、这么美的一个园子，现在竣工了，园中的每一个地方，却还没有一个名字。给园中各处题名，可是件大事，何况这个园子是专为迎接已做了贵妃娘娘的大姐而建造的。按照道理，要请大姐亲笔题名才行。但大姐又没见过这园子，恐怕不肯随随便便就给取名，但如果等大姐回来了再取，这么多好景好去处，没有一个名字，也无趣得很，恐怕到时候大姐看到了也不大喜欢，于是，宝玉的爸爸决定带人一起去给园子各处取名字。碰巧，这一天宝玉正在园中顽耍，结果被他爸爸逮个正着。他爸爸又刚听宝玉的老师说过，宝玉虽然功课没什么进步，但有才情，很能吟诗对对联。于是爸爸呢，一来想试试宝玉是否真的如老师所说；二来，假如真如老师所说有点小才华，也好在众人面前炫耀一回，更能让最关心弟弟、身为贵妃的女儿欢喜一回，于是就拉了他一同游园。
现在你站在宝玉的角度想啊：爸爸老说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长这么大了还没在爸爸面前露过一手，今天终于是天遂人愿，表现自己的机会来了，给景物取名字，拟对联，可是我的强项啊，爸爸你就等着瞧吧。
这么想着走着，就到了一处山口。山上有一块磨得如镜面一样的白石，是专门用来题名的。大家都知宝玉的爸爸今天想试试宝玉的才情，就都胡乱地说了几个俗套不堪的名来敷衍，好把表现的机会留给宝玉。果然，爸爸回头就让宝玉拟个好一点的名，书中这样写道——请跟老师一起阅读：
宝玉道：“尝闻古人有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何况此处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之处，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莫若直书‘曲径通幽处’这句旧诗在上，倒还大方气派。”
宝玉这话是在批评大家取名不妥，他的意见是，给一些寻常景物命名的时候，如果没有什么可说的或并无新鲜的好名，还不如直接引用一些好的诗句或文章中的词句，只要适合得体，反而胜过自己另取的新名，这也叫做学以致用，灵活运用。于是，他引用古人现成的诗句，把这个地方命名为“曲径通幽处”。
宝玉露的第一手，就让爸爸欢喜得笑了。这多不容易。
接下来，宝玉和爸爸来到一条清水溪边，溪上有桥，桥中有亭，亭要取名，给亭取个什么名呢？爸爸和众人都按照刚才宝玉所说的，新编不如引用，在那儿和大家讨论到底用欧阳修文句中的“翼然”一词好，还是“泻”这个字好，结果大家认为，亭名“泻玉”二字最好。之后，爸爸就笑嘻嘻地命宝玉再露一手，没想宝玉又先把大家的意见批评了一番，说亭名“泻玉”既不妥也不雅，又把爸爸惊喜得眉开眼笑。书中这样写道——跟着老师一起阅读：
宝玉听说，连忙回道：“老爷方才所议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若亦用‘泻’字，则觉不妥。况此处虽云省亲驻跸别墅，亦当入于应制之列，用此等字眼，亦觉粗陋不雅。求再拟较此蕴藉含蓄者。”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若何？方才众人编新，你又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来我听。”宝玉道，有用‘泻玉’二字，则莫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
宝玉这次说的是，可以借古，但不能泥古，写诗作文都贵在创新，当创新的还得创新。虽然在我看来，宝玉取的“沁芳”之名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小小年纪，能说出如此见解，有与众不同的思考，实在可贵。所以，他爸爸也欢喜得一时兴起，叫他赶紧为这个亭子再作一副对联出来，他相信儿子今天一定行的。果然，宝玉站在亭中，往四处一望，脱口而出：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话音刚落，莫说书中的每一个人，连我这个书外人也惊呆了，直叹“贾宝玉真棒！”“一对好联！”“好一个‘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这副对联是写沁芳溪水的。说水沁芳、亭沁芳、桥沁芳，都还只是平平淡淡的说法，但联中说水，却了不得。篙是撑船的竹篙，“三篙”是说水很深，水越深，水映山色柳影就越绿，绕堤的绿柳本来就很绿，不仅绿，它还投了绿影给水，但宝玉却认为，是因为它借了深水的绿，绿柳才如此绿，可见水有多绿。下联同样甚至更妙：花香本来是花儿的，再怎么说也应该是水中渗入了花香，但宝玉认为，是两岸的花儿分了水的香，花儿才那样的香。他将通常的思路完全颠倒过来了，这从道理上讲，是荒诞的，但从诗意上想，我跟你们说，这宝玉真的是有了一点现代诗人的思维方式。
这样一路看下去，宝玉继续发挥，又为园中各处取了“有凤来仪”“杏帘在望”“稻香村”“蓼汀花溆”“蘅芷清芬”“红香绿玉”等名。这些名字有的好也有的不好，其中也有些很独到的见解——例如稻香村一处，究竟是“清幽”之所，还是过于人工雕琢，太有失自然天成——与爸爸的意见完全不合，气得爸爸大喊要把他“叉出去”。但从上个单元的语文学习中，我们可以知道：一些听起来似乎有不喜欢之情的话语，其实藏着深深的爱；爸爸表面上很气愤与不喜欢，实际上，他对儿子今天的表现是很满意的。
宝玉的表现也得到了大姐的赞扬。大姐看到淘气的弟弟终于有所长进，心里比谁都欢喜。然后，她又以大姐、妈妈、老师——而不仅仅是贵妃娘娘——的身份，给宝玉的题名作了必要的补充与修改，例如：
将匾额“蓼汀花溆”改为“花溆”；
将“天仙宝镜”改为“省亲别墅”；
将“有凤来仪”，命名为“潇湘馆”；
将匾额“红香绿玉”改为“怡红快绿”，并将此处命名为“怡红院”；
将“蘅芷清芬”，命名为“蘅芜苑”；
将“杏帘在望”，命名为“浣葛山庄”，后来又因林黛玉偷偷帮宝玉做的一首五言律诗中有“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两句，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
除此之外，大姐还命名了“含芳阁”“蓼风轩”“藕香榭”“紫菱洲”“荇叶渚”等园中很多地名与四字匾额，最后又写了一首诗：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功夫始筑成。
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从此，这座园就有了一个举世闻名的名字：大观园。
大观园中，移步换景。其中“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稻香村”这四处，是大姐最爱的地方，也是很多读者最注目的地方。这里面，特别是前三处，不久之后将住进《红楼梦》中的女一号、女二号与男一号，也就是中国家喻户晓的“林妹妹”“宝姐姐”与“宝哥哥”。书中最精彩动人的篇章，也将在这三处交替展开。它们和它们的主人，已经在那里很久很久。如果将来哪一天你突然有了深入探访、认识它们和他们的愿望，一路走过去，它们和他们，仍然面目清晰、容颜不老、生气勃勃地在那里。
现在我们回过头去，会发现，刚才的故事，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故事，但听来、读来却很有趣。它的有趣，不在情节的起伏，而在事情本身的趣味，例如，为万物命名的趣味。
在此之前，有没有想过，世间万物的名字，以及为世间万物命名，原来是如此有趣，里面是如此的有学问？有没有想过，为万物命名，也是人们认识万物，思索万物的一种方式与表现？有没有想过，世间的命名会不会穷尽，还有没有万物等着你去继续认识、思考、命名？
比如说，校园里的每一处角落，每一栋楼房，以及其他地方的每一处你喜欢的处所，是否至今连名字都没有一个，以至于被人说起时总是被说成“到那个角落里去”？
比如说，教室里的“图书角”除了叫“图书角”，难道就不该有个更新鲜有趣的名字？家里的书房，那么有文化的一个地方，就没有一个有文化点的名字？“四二班”除了叫“四二班”，就不能有个更生动的——哪怕是一个我们私下里叫唤用的小名？
比如说，你有没有在哪一天突然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很不满意爸妈给你取的名字——老师小时候就干过这样的事：在新发下来的课本上，甚至在课堂作业本上，写上自己给自己另外取的一个新名字，虽然后来并未更名成功，但多有趣。更有趣的是，后来我发现，有一段时间里，我家的女孩子也在同样的地方使用她自己取的觉得更好的新名字，以至于有那么一刻，我真疑心她是不是别人家的孩子，虽然最后的结果与我一样，没有更名成功，但多有趣。这也说明，很多人对名字，对命名，其实多在乎。
再比如说，你是否已想好了给自己一个很满意的昵称——这是完全可以命名成功的。不过，为自己想一个满意的昵称，是很不容易的。比如说我，就是反复更改了很多次，最后才确定了“吾班书屋”这个昵称。我有一个可爱的学生，和我一样，也反反复复在更改她的昵称，但每个昵称都不咋地，直到前些天，她新改的一个昵称让我觉得很有趣：“是小湫呀”——她的真实姓名里面有个“秋”字的。你有一个怎样的昵称呢？
还有，你准备为自己刚写好的一篇课外作文，拟个怎样别致有趣的名——也就是题目——呢？另外，不要忘了，那幅照片还没有个像样的名字的。
最后，老师想请你出出主意：给今天的这堂课，取个啥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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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banshuwu九畹村记：村名九畹，语出《楚辞》：“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
九畹村外，吾班书屋，是吾班一个实体小书屋，也是一个语文教师心中的语文桃源。
作者简介：钟世华，语文教师，有关语文教育的思考与随性诗文，散见于《人民教育》《中国教育报》《中国教师报》《语文建设》《新课程评论》《湖南教育》《初中生》《杂文月刊》《十月少年文学》《教师文学》《书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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