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观园里成为场面上的主持者,女孩堆里出挑为有圆有方的强者,进退有度,有胆有谋,王熙凤活在她那张嘴皮子上,其实也活在她内心的强韧上、做人的方圆上。
毫无疑问,王熙凤是《红楼梦》里最会说话的人。每次她一张口,就让人感觉摇曳生姿,满纸烟华,读之忘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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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当家的女主人,家里的经济、人情枢纽,需要在很多大场面发言,要事事桩桩件件做到大方得体,可不简单。
料理家事自不必说,林黛玉初到贾府,王夫人刚说要给她做几件衣裳,王熙凤就接上话说,料子早已经预备好了。这反应也真是快。向“直属领导”展示自己样样想在前头,做得周全。
王熙凤被大家津津乐道,首先得之于她懂得怎样夸人,会顾及在场所有人,滴水不漏。夸林黛玉美貌,也捎带夸了其他嫡亲的孙女和贾母——“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这一句细琢磨起来非常高级,这话语的功力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世上周全二字最难。不对比见不出差距,你再看史湘云是怎么夸宝琴的。贾母给了宝琴一件珍贵的凫靥裘,史湘云说:“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说宝琴气质不俗并不假,可非要拉踩上这园子里的“别人”来衬托,还“实在不配”就过于耿直了。这不是说宝琴把其他人都给比下去了吗?捧一踩一,水平不高。
再看看王熙凤的危机公关水平,也是不俗。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这样的老员工撒泼闹情绪,嫌袭人没礼貌,躺在床上不跟她打招呼,对此,宝玉是怎么处理的?他赶紧解释说,袭人病了,吃了药刚睡下。李嬷嬷火气更大:你就知道向着那个狐媚子说话,眼里没有我了!李嬷嬷骂的是袭人,刷的是存在感,要证明自己的地位。李嬷嬷越骂越凶,僵持不下,救火队员凤姐出场。凤姐先是好声好气地安慰李嬷嬷:“好妈妈别生气。”接着柔中带刚,搬出贾母和贾府的规矩来:“大节下,老太太才喜欢了一日。你是个老人家,别人高声,你还要管他们呢,难道你还不知道规矩。”最后,给足面子和台阶:“你只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来跟我吃酒去。丰儿,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泪的手帕子。”这一番话,软中带硬,听着却悦耳,既照顾了李嬷嬷的心理需求,有柔和的安抚,也有对原则的坚持和隐含的警告,绵里藏针,这说话的技艺值得职场人学习。
在化解尴尬,为场面“破冰”方面,王熙凤也是当仁不让第一人。
宁国府给贾敬办生日会,但寿星本人出外修道不在场,做客的王夫人和邢夫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来,原为给大老爷拜寿,这不竟是我们来过生日么?”一时间,在场人面面相觑,各自不安起来,尤氏等主人不知该怎么回话合适,王夫人、邢夫人可能也后悔说了这么一句尴尬话。王熙凤却说:“大老爷原是好养静的,已经修炼的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们这么一说,这就叫作‘心到神知’了。”简简单单一句话,夸了老寿星贾敬,给宁国府办寿宴找到了合理性,也解了王夫人和邢夫人的围。
王熙凤总能找到新角度,跳出局面看问题,于积极处解读。为了贾赦讨鸳鸯做小老婆的事情,贾母生气发火,四处迁怒,气氛一紧张,大家伙儿都不敢说话。这时,凤姐来了一句:“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贾母和众人顿时都愣住了,这时凤姐解释说:“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得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用埋怨的方式来夸人,另辟蹊径,一下子把贾母逗乐了,氛围也就松弛下来。
善于替人解围,巧语缓和气氛,贾府的“社交场合”中,谁能不爱王熙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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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众场合的王熙凤落落大方,善于调节气氛,主导谈话方向,永远站在C位。私下里一对一的王熙凤又怎样?
虽然在做事和管家上,有严格的规矩,周瑞家的说她“待下人未免太严了些”。但她那是公事公办,平日里对身份地位低的人,她其实算得上亲切得体。比如对丈夫贾琏的奶妈赵嬷嬷热情招待,嘴上叫得十分亲热:“早起我说那一碗火腿炖肘子很烂,正好给妈妈吃,你怎么不拿了去?赶着叫他们热来!”“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位高权重的人对自己这样尊重,着实让人欢喜。同样是奶妈,赵嬷嬷就绝不会有李嬷嬷那样的委屈愤懑。刘姥姥来打秋风,王熙凤也给了二十两银子一吊钱,让她坐车回去,是打心眼儿里为她考虑过的,还说“给孩子做件冬衣吧”,也是友好又周到。
对家里权力的核心人物贾母,王熙凤的态度却很有趣。她不会向其他人一样又敬又怕地捧着,而是时常用“冒犯”的方式调侃。“互怼”也成了她们相处的模式,比如她调侃说贾母到园中赏雪是“躲债”,要赖薛姨妈的银子。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很容易止步于一定的距离,尤其是位高权重者,人人都会在行动上重视,但在心理上疏远。凤姐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反而突破了界限,实现了亲近的效果。久而久之,贾母把王熙凤与欢喜逗趣的情绪与贴心知心的判定联系起来,一看见她就不由得喜欢起来。
对于丈夫贾琏,很多人说王熙凤是悍妇,其实细看起来,那些“狠”也无非是因爱生出妒。在贾琏面前,她是会撒娇的。贾琏出差回来,她是如何汇报管自己接管宁国府的事儿?她说:“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容辞,倒说我图受用,不肯习学了。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这还是女强人凤姐吗?简直就是林黛玉进贾府的心情啊。有人说这是凤姐诓骗贾琏,这话说得其实不够懂得人性——这未尝不是王熙凤自己内心的一部分写照,女强人也会有柔弱的一面,在丈夫面前主动示弱,其实就是一种撒娇,是闺阁情趣的体现。她后面又说,“珍大哥哥还抱怨后悔呢。你这一来了,明儿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他的。”这一番吐辞其实也是撒娇,希望丈夫表扬自己能干。她不说自己如何早起点卯,管事辛苦,而是让贾珍说给贾琏听,这在贾琏当然也很得了面子。
私下里,王熙凤与姑妈王夫人和婆婆邢夫人的关系有点微妙。对于邢夫人这样的糊涂人,凤姐是提点不成便顺着,但不掺和。贾赦要让鸳鸯做妾,邢夫人找凤姐商议,凤姐觉得这事不成,但邢夫人恼了之后,她立刻改了说法,顺着邢夫人的心理说:“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邢夫人兴高采烈地去找鸳鸯说,凤姐却刻意不跟她一起去,且在其他人面前撇清这件事。
大观园里出现了“绣春囊”事件,王夫人来找王熙凤问罪,以为是她这个年轻媳妇丢的。面对“错怪”,王熙凤并没有慌张,也不愤怒,而是不卑不亢,条分缕析,反驳得十分有条理。“太太想得有理,我也不敢说我没有这样的东西”——并不硬怼,说对方错了;“那穗子都是市卖的,我纵轻薄,自然是好的,也不要它了”——我用的东西比这个精致得多;“主子里我是年轻媳妇,奴才里比我年轻的又有”——点明其他人也有嫌疑。
面对不白之冤,她没有赌咒发誓去表白,纠缠在自己“有没有”这个问题上,而是逻辑清晰地证明,从园子里捡的这个,必不是她的东西。王夫人觉得有道理,就被说服了。
常人面对指责时容易让情绪占了上风,变成与人置气,凤姐却懂得逻辑下手、证据第一,这当时女子少有的理性,不透着她遇事不慌的沉静与应对裕如的气度吗?大观园里成为场面上的主持者,女孩堆里出挑为有圆有方的强者,进退有度,有胆有谋,王熙凤活在她那张嘴皮子上,其实也活在她内心的强韧上、做人的方圆上。当然,她毕竟在情事面前突破了终极“界限”,在驾驭不了的他人命运上包揽了不堪承受之重,最后反误了性命,这则又是用话语不能破解的人生谜语、性格短板与命运恶咒的合力使然,最终使她还是成为一个悲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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