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字又称破字、测字、相字等,是我国古代汉字六书传统形成的一种俗文化现象。其法基于汉字由偏旁部首组合变化而成的特点,通过对汉字构造的解构与重构,生拉硬扯,敷衍出某种意义,以附会其对人生命运的猜测,达到预期目的。这种风俗最初只是文人炫才消遣的游戏,后来流为江湖术士占卜算命、招摇撞骗的伎俩。从而无论廊庙山林,市井江湖,流风所至,往往可见拆字先生的身影,影响广大[[1]],至今不绝如缕。这种现象必然进入以描写生活透显人性为目标的文学艺术的视野,从而我们在古代小说戏曲中时见拆字先生的形象,有不少与拆字相关的情节。较早如唐传奇《谢小娥传》中“车中猴,门中草”“禾中走,一日夫”的隐语;元杂剧《鲁斋郎》写包公托以“鱼齐即”之名请旨,智斩鲁斋郎;《三国演义》第八回写民谣“千里草”,第七十二回写杨修解曹操“一合酥”之义;《水浒传》第三十九回以民谣“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暗指宋江;《西游记》以“斜月三星洞”隐“心”字等,都是彰明昭著、脍炙人口之例。其在作品中作用之大,自不待言。这里要说的是,任何事物有显必然有隐,加以文学家特别是小说家好行狡狯,捏合虚构,艺术三昧最重的是似与不似之间,从而不免有些这类艺术的造化,虽于全书寄意述事关系巨大,读者却可能熟视无睹。例如《金瓶梅》以主人公为“西门庆”与《红楼梦》称名“贾”府,有后先相承的一面,也与拆字术有蛛丝马迹的联系,却好像并不存在一样,从无人论及。故周春《红楼梦约评》中说:“盖此书每于姓氏上着意,作者又鸡毛蒜皮于隐语廋词,各处变换,极其巧妙,不可不知。”[[2]]乃从“西门”到“贾府”——从古代拆字术、“西方”观念说到《金瓶梅》对《红楼梦》的影响,试为一说。诚如脂砚斋评曰,《红楼梦》“深得《金瓶》壸奥”(第13回甲戌眉批)[[3]],“贾府”之姓“贾”从一个方面看,也可以认为是从《金瓶梅》写男主人公之复姓“西门”脱化而来。按《金瓶梅词话》[[4]](以下引此书无特别说明均据此本)第十八回写西门庆因亲家杨提督而被牵连入罪,为求解脱,派家人来保去东京行贿,给当朝右相、资政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李邦彦送礼:“邦彦见五百两金银只买一个名字,如何不做分上,即令左右抬书案过来,取笔将文卷上西門慶名字改为賈慶,一面收上礼物去……”就这样轻松脱了西门庆与案子的干系。这在一般想来,兰陵笑笑生也许只不过是笔底莲花,随手捏造,未必有什么寄托。然而艺术本就游戏三昧,所以也未必没有什么寄托(详后)。而且对于读者来说,“卷上西門慶名字改为賈慶”的表述,除叙事本身的意义之外,当然也就提示了“西門”可以合为“賈”字,反之“賈”字也可以拆为“西門”。这就使我们不免想到《红楼梦》写贾府之为姓“贾”的设计,是否正是得了“《金瓶》壸奥”,从西门庆之“西门”设想而来,或部分地可以作这样的解释呢?笔者以为正是如此,或退一步说如此作想,即使不免误读的可能,却也可以成其为一说,待下细细道来。这里不能不首先顾及的是,依古代竖行书写的习惯,“西門慶名字改为賈慶”,“西”为“賈”字上部固然现成,但繁体“門”字改写为繁体“貝”以合成“賈”字,其实并不很方便。但是,一方面小说事体本为虚构,无论谎说得如何圆,都不免有经不住吹求的地方;另一方面研究者于小说所写从具体操作上看是否百分之百可行,又具体该如何做,都不必过于认真,而只从其“谎”言似乎真处得其艺术之趣就可以了。对《金瓶梅》写“西門慶名字改为賈慶”即当作如是观,也就是不作对实事之合理性的吹求,而只注意它如此这般捏合情节的奇思妙想,应是从前代小说戏曲以拆字术为情节构造的传统,直接是继承了上引《鲁斋郎》的手法而来。这就引出笔者一个联想,即《红楼梦》中的“一从二令三人木”等句所显示的,曹雪芹其实也是做这类“假语村言”的行家里手。而且《红楼梦》第九十三回虽然不一定是曹氏亲笔,但写贴在门上的“小字报”中有“西贝草斤年纪轻”之句,以“西贝草斤”隐“贾芹”之中,正是以“西贝”合指“贾芹”同时是“贾府”之“贾”,岂不又加强了我们的臆想:原作者曹雪芹以故事发生的人家为“贾府”之“贾”,固然可以从如一般认为的为谐音“假”以合其“假语村言”之说着想而来,——这从其与甄府之“甄”(谐音“真”)相对可以得到证明,——但在这同时,甚至曹雪芹最早想到为这一人家取姓氏为“贾”,是否就有或者干脆直接是起于《金瓶梅》合“西门”为“贾”字描写的影响呢?我们倾向于肯定的答案,理由有二:一是《金瓶梅》写全书主人公姓“西门”名“庆”,虽然承《水浒传》为述旧,但是并没有以因袭为限,而是进一步发掘出了这一人物姓名字号在文学描写上可以利用的潜质,通过上述写“西门庆”之名一度被改为“贾庆”顶替了的情节,使原本仅限于指称人物的“西门庆”之名,注入了作者的寄托,即“西门”通于“贾”字并与“贾”之为姓一起,具有了隐括人物及其家庭命运的特殊意义(详下)。这就有可能成为曹雪芹《红楼梦》拟故事中的家族为“贾”姓设想的引子;二是《金瓶梅》写李邦彦改“西门庆”之姓“西门”为姓“贾”,从而“贾庆”成为“西门庆”的假名。这就不仅由于事情本身的做假性质,还由于“贾”谐音“假”,使“西门庆”即“贾庆”也就成了“假庆”(当谓虚热闹、无福气之意)。曹雪芹画像从而这一描写,应是能够引起“深得《金瓶》壸奥”的曹雪芹的注意并从中受到创作上的启发,取以为《红楼梦》以“贾”对“甄”,在形成全书主副、明暗这双线平行对照的同时,由其分别音“假”与“真”,寄寓了作者以《红楼梦》虽“假语村言”,却有“甄士(真事)隐”之意,为很自然之想,极巧妙之法。这一认识的根据是“西门”作为姓氏,虽与他姓并无本质不同,但它不仅有作为复姓指称一族姓氏的意义,而且在流传极广的《三字经》所谓“东门西门”句中,与另一复姓“东门”相对,并能够作为一个词,具体指西向之门。这一能指的性质,使“西门”不仅作为姓氏,而且还能够作为一方位词日常应用,从而成为生活的素材进入小说,这就有了成为艺术表现“有意味的形式”[[5]]之更多的可能;加以我国古代著书向以“《春秋》笔法”相尚,于称名取字,特别注重“名以正体,字以表德”(《颜氏家训·风操第六》),从而在熟玩《水浒传》西门庆故事的兰陵笑笑生笔下,西门庆之名便不免被踵事增华地赋予特殊的含义。这里可以作为旁证的是,兰陵笑笑生写《金瓶梅》,开笔虽承《水浒传》而来,却于人物称名上,不仅增写潘金莲小名“六儿”(第十二回),更为西门庆增加了“四泉”(第三十六回)之号,借“泉”以谐“全”,以言西门庆为酒、色、财、气“四全”之人。由此可见兰陵笑笑生是惯于并善于在人物姓名字号上做文章的。从而我们不能不认为,“西门庆”之名在进入《金瓶梅》之后,很可能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姓氏,特别是结合了它一度被改为“贾庆”的描写,就肯定地成为了一个自身即有其寓意的关乎全书主旨的命名,即“西门”之“庆”实乃“贾(假)庆”,乃概括一场苦奔忙、虚热闹之不幸人生之命名也!又进一步看,《金瓶梅》中“西门”之“庆”即“贾(假)庆”,实质是死亡与没落的象征。按我国古人“四方”观念,因“日归于西,起明于东”(《史记·历书》),即东出西没,而以东方主兴、主生,西方主衰、主死。受这一观念支配,我国早在新石器时代就有东西向安葬死人的习俗,考古发现中“如宝鸡北……王因墓地是‘头西脚东’,大汶口墓地是‘东向’等”[[6]],皆是。后世虽然随四方观念的演变,如《礼记》已载:“葬于北方,北首,三代之达礼也。”(《檀弓下》)葬制作南北向,但世俗仍以西向为生命流逝的象征。如与太阳东出西没相应的是时间上一天首尾的朝夕,夕即太阳西下之际。《论语》载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里仁》)李密《陈情事表》云:“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就是以夕阳西下与死亡并说,或以为趋向于死亡的象征。这一观念还可以从乐府古辞《出西门》得到印证。《乐府诗集》第三十七卷《相和歌辞十二》:“出西门,步念之。今日不作乐,当待何时?一解夫为乐,为乐当及时。何能坐愁怫郁,当复待来兹。二解饮醇酒,炙肥牛,请呼心所欢,可用解愁忧。三解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而夜长,何不秉烛游。四解自非仙人王子乔,计会寿命难与期。自非仙人王子乔,计会寿命难与期。五解人寿非金石,年命安可期。贪财爱惜费,但为后世嗤。六解[[7]]”《乐府解题》曰:““古辞云‘出西门,步念之’。始言醇酒肥牛,及时为乐,次言‘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终言贪财惜费,为后世所嗤。又有《顺东西门行》,为三、七言,亦伤时顾阴,有类于此。”[[8]]”《顺东西门行》亦乐府古歌,晋陆机辞曰:“出西门,望天庭,阳谷既虚崦嵫盈。感朝露,悲人生。(游)逝者若斯安得停。桑枢戒,蟋蟀鸣,我今不乐岁聿征。迨未暮,及时平,置酒高堂宴友生。激朗笛,弹哀筝,取乐今日尽欢情。[[9]]”这些地方都明确以“出西门”为人渐渐老去,生命销减以至殒逝之道的象征,相应全诗所唱乃及时享乐以终天年的顺天随时之意。相反,《出东门》表达的则是强烈的入世乃至反抗求生的情绪。《乐府解题》曰:“古词云:“出东门,不顾归。入门怅欲悲。”言士有贫不安其居者,拔剑将去,妻子牵衣留之,愿共餔糜,不求富贵。且曰“今时清贫,不可为非”也。若宋鲍照《伤禽恶弦惊》,但伤别离而已。[[10]]”可知诗题中“西门”“东门”之谓,并不仅是以门之朝向为题目形式上的区别,还各与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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