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苏”写
汪向荣
每一个汉字皆孕自自然，离不开日月哺育、山水滋养，一旦落地就会生根发芽，在象形、指事、会意、形声中散发灵魂的清香。比如，“江苏”二字从来依水而生，自古草木本性，在著名作家叶兆言所著的《江苏读本》中，篆体的“江苏”被解构成“水、土、草、鱼、禾、人、文”七个偏旁及类偏旁，仿佛对应古巴比伦一个星期的不同神祗。“水乡泽国、绿色身份、鱼米之乡、人文沃土”等生态基因的萃取，更为解码康熙年间才开始的短暂省份历史，找到了一把多万人共用的灵性钥匙。
长江东去，运河纵流，一横一竖，久远而鲜活的宏大笔划构成了“江苏”二字的生命构架。当历史名城扬州从人文渊薮的苏州接过第十届省园艺博览会的旗帜，“特色江苏，美好生活”的创意书写在年又开启全新篇章：68平方公里的枣林湾旅游度假区摆出了“三山、五湖、两泉、一河”的立体书案。鲜花是这里的主人，梅花、芍药、樱花、苜蓿、格桑花、荷花，缤纷接力，以东方情人花担纲的中国芍药节醉了恋人更醉了客人。白鹭，是这里的义工，成千上万只，散落于滩地绿野，集聚在山林低丘，纯白如仙，高雅脱俗，无偿照看人世的美好，免费擦拭红尘的脏污。五个人工湖中有两个命名为“云鹭湖”、“白鹭湖”，疑是天上，其实人间。一方水土坚持10年生态修复，坚拒工业污染涉足，深拥葡萄园、芍药园、蓝莓园、枣园、体育公园入怀，大片留白处期待着怎样的创新落笔？
“大地景观”应运而生。遵从原始肌理，因循自然脉络，就高垒土，就低引水，用亩滨湖湿地缩写10万平方公里全景江苏。低丘山陵、江南水乡、里下河湿地、沿海滩涂四种省域地景，简约集纳；太湖、沿江、运河、沿海、黄海五类区域文化，写意演绎。“竖画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尺之迴”，江南、江北咫尺之间，吴风、汉韵相邻连理，几步等于乡镇，百米即为县域。漫步林荫，徜徉花海，两耳听风，鼻尖闻香，13座城市总能被精确辨识：家乡有着独特的体味，是本草微苦与嘉木清香的融汇，更是不可替代的方言和俚语。
在菊黄枣红的秋天，在江北枣林湾丘陵山区，半天就能游遍园林中的微缩江苏，穿越历史中的千年流变，这是一种时空折叠、乾坤挪移。走过每座城市展园，都可看到一个乃至一群名士达人持笔伫立，形象代言。南京园以“石头记”命名，既是表白都市的来历，也在宣示“大观园”的传承，万吨黄石巧叠，块块垒垒，古朴雄健，凝重敦厚，如天降文字，期待《红楼梦》的再续。苏州园小中见大，门厅、天井、游廊、厢房，地道的旧时读书人家规制，满庭桂香，一帘秋雨，不时闪过祝枝山、文征明、唐伯虎的身影，再远一点就是欧阳修“清风明月本无价”与沧浪亭园主苏舜钦“近水远山皆有情”的绝配楹联。江南自古多才子，重文化，再落魄的文人到了这里，都能得到暖心的抚慰和温馨的拥抱，而这种敬畏和尊重的最高表现方式就是造园传世。苏东坡一生颠沛流离，最终心无二用，半坡薄田卜居阳羡，他回到常州时，万人空巷，夹道相迎。常州园命名“田园诗歌”，设子瞻亭，建藤花馆，辟坡地田园、农耕小院，向日葵、紫御谷、彩椒、秋茄、瓜棚、水车，乡间物事，寻常细节，为旷世才子的历史创伤敷上了清秋凉药。无独有偶，镇江园以“山魂水韵”为主题，情有独钟聚焦于书法，浓墨重彩再现米芾父子的“云山”笔法和摩崖石刻“瘗鹤铭”大字，乾隆南巡时，早有留诗“长江好似砚池波，提起金焦当墨磨；铁塔一支堪作笔，青天能写几行多？”一城的灵气凝结为书写，不辍的书写成就了一城的墨韵，镇江建造了中国第一个书法主题公园——米芾书法公园，亩的青山绿水，尽显通江达海的气度。县官远远算不上大官，然而无锡园的鼋头渚岩壁上却赫然复制了清末县令缪纶的“包孕吴越”和“横云”两处石刻，是表达太湖的广阔包容？亦或不唯官只唯文的出世情怀？
石刻也罢，地雕、碑廊也罢，题写之于园林不只是一种主旨概括和简要导览，它们赖于石、木的永久性留存，更昭示着中国园林艺术的源头恰恰在于山水诗、山水画，是把纸上的平面风光活化成立体的三维空间，山须见高远、深远和平远，水须见阔远、深远和迷远。第十届江苏省园博会的东道主扬州引以为傲的唐诗雅韵和“八怪”风范，一直如影随行。园博会主入口先声夺人的主展馆“别开林壑”，庭院叠落，如山峦起伏，凤凰静栖，现代木结构的轻盈结构，赋予了振翅欲飞的灵活神态，它的创意源于清代画家袁耀《扬州东园图》中大诗人程梦星的题额：别开林壑。这幅长达7米多的巨幅界画，在描摹湖上名园大开大合气象时，有着《清明上河图》一样的细腻笔调和万千仪态。到了扬州展园，“广陵桥月”主题更直接化入唐代张若虚、李白、杜牧、徐凝等名流诗篇，从江月、桥月、池月到山月，天心如一，鉴照古今，广陵堂、花神堂、唐真厅卓然耸立，朱红颜面，好似一组印章，为一座城市醇真的品质自豪背书。
远山似笔架，近水如砚池，大地有多宽，墨香有多久。由传统村落改造的民俗文化村，融合了明清江淮民居和园林复廊元素，仿佛繁体到简化的中庸过渡，青灰色山房，暖色调水院，又有着水墨、油彩混搭的笔法。扬州非遗陈列馆中，毛笔、雕版印刷技艺的现场呈现，在墨黑和朱砂之间抽取千年一脉，制笔大师典藏了一支长2.5米、直径25厘米巨无霸毛笔，宣示着挥洒宏篇巨制的心愿，而能轻松拿起这支笔的非自然神力莫属，与这支笔匹配的也只能是江河交融、人杰地灵的江苏大地。从高空鸟瞰，园博园路网宛转，水岸潆迴，亭台如正楷，长廊似篆云，10多座形态各异的桥梁，也都临摹着生命之树的种、枝、朵、叶，自然生长在碧水静波之上。大地的书写拒绝僵硬、死板，崇尚飘逸、灵动，是山水构架下的恣意酣畅，一条3.2公里长的凌空花廊，从东南向西北逶迤腾空，堪称飞龙在天，狂草突飚。徜徉其上，无疑树梢漫步，与喜鹊、白鹭结伴。当然，园路的象形铺设、石舫的云纹装饰、屋脊的瑞兽点缀，更适宜工笔的精细，让喻义在浓淡枯润之间严谨转换，在刚柔缓疾中有序生发。人，本身就是自然的一分子，人与土木花草的关系如同兄弟姐妹。建筑的写法就是“人”的写法。
当然大地的书写是有旋律、有节奏的，从云栈飞瀑的高峻到石壁流淙的低沉，需要清风阳光的伴奏，需要鸟鸣蕉雨的和鸣，更需要法度的敬畏。最嘹亮的一笔总是要留给德艺双馨的名士巨公。为纪念世界上最早的造园专著《园冶》成书于仪征，年近九旬、潜心研究《园冶》的孟兆祯院士亲自主持园冶园的规划设计，他渴望以一生的心血在大地上形象表达《园冶》“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核心思想和“巧于因借，精在体宜”的造园技法。孟老来了，他是坐着轮椅来的，探访名胜古迹，考察历史人文，深入现场相地布局，水的来龙，山的去脉，皆了然于心。他一笔一划手绘了园冶园“琼华仙玑”规划文本，以敬哲亭为“起”，云鹭仙航为“承”，深柳疏芦为“转”，琼台停云为“合”，曲折迂回；以“天人合一”为主线，再现扬州湖上园林、琼花文化以及仪征乡情，并开辟文化科普、游学课堂，用动漫、桌游等方式传播造园知识和技法，让更多游客身临其境、互动参与，亲身感受可居可游可养的美好生活。《园冶》作者计成，是明末的叠石大师，诗文书画无所不精，诞生于他手下的名园如常州东第园、仪征寤园、扬州影园，大多取意于五代大画家荆浩、关仝的画意。孟老同样酷爱书法、篆刻，仅为园冶园原创的额题、楹联等就有40余幅。穿过园冶园主入口框景门洞，赫然可见纪念计成大师的敬哲亭和勒石画像，旁有楹联“计成乃人师，园冶为世范”。瑶池中5米高的“砥柱中流”景石，如巨笔倒立，象征着顶天立地的气概；“雁奴矶”群，似镇纸平置，寓意团结和谐的品质……历史、艺术、美学、哲学交融的背后，是滋养先贤，启迪来者的“天人合一”的人文灵魂。
以一方美地书写10万倍之大的全域江苏，属于“芥子纳须弥，壶中藏天地”，不能不惜墨如金。江苏省园博会的主体建筑和13座城市展园固定建筑合计只有余亩，占整个展园不到15%，主展馆还是可拆卸、多功能木结构设计。点睛之笔，园冶园6万平米方圆，代表性景点也只有3处、多平米体量，这是典型的计白当黑。孟老院士用“室雅不在大，花香何须多”来解释以小见大、以少胜多的造园理念，所谓“略成小筑，足征大观也”，最大限度的留白体现了敬天畏地、道法自然的创作自律。秋天到了，人与万物伏案同书的时节到了：一群群白鹭书写在蓝天，一丛丛蒲苇书写在水岸，一阵阵清风书写在林梢，一缕缕月光书写在屋顶；一声声吴韵汉语书写出木之变、土之颜、岩之奇、水之灵、雾之迷五味自然本色，书写出恬静如梦的心灵故园。江苏，江苏，大地上的书写者，对生态文明的追求有多执著，一笔千里就有多辽阔，而更多的留白还要留给未来，留给世界……扬州世界园艺博览会将在同一地点举办，精彩继续，笔墨常青，写出绝妙的自己，让全球为中国手笔点赞，让子孙
引为经典颂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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