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建筑的悲剧谶语：“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密码全解
张宏图
自古以来的《红楼梦》读者中，有相当多的人都从建筑美的角度去理解大观园，甚至有人读完之后，依其理解，画出了大观园的平面图，做出了大观园的缩微模型，建出了以大观园为蓝本的园林别墅。笔者认为，从求吉避凶的角度来看，真不应该这么干。因为曹雪芹在创作过程中，通过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的手法，预设了大观园中的美丽建筑本为苦酒作坊而非富贵场所的谶语。其中的浪漫主义手法，就是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预览“金陵十二钗册页”，品味“群芳心碎”香、“千红一哭”茶和“万艳同悲”酒，聆听警幻仙姑所作“新制红楼梦十二支”，预知了与其相关的大观园群芳“万艳同悲”的命运走向。其中的现实主义手法，就是通过“大观园试才题对额”的情节构设，借匾额题咏巧妙暗示每个建筑物都是苦酒作坊的组成部分。因为浪漫主义的手法表达比较直观，读者均能看出，笔者在此不多赘述；而现实主义手法则属文化密码构设，共有七重，不易破解，因此笔者就按贾政一行的题咏顺序，一一予以解读。
一、曲径通幽：苦酒窖藏何其深
在《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贾政率贾宝玉和众清客在拟题对额时，因过程中需要停下来向贾珍和贾琏询问相关事宜，中途又赶上贾雨村来访而中断，所以并没有真正将大观园细看详瞻。笔者认为，曹雪芹之所以做出这样的情节构设，目的就是在暗示读者：文中所述的每一处都暗藏玄机。他们一行途经的第一题咏点“山口”处，用贾宝玉的话说“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之处，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但就是在这个“原无可题之处”，曹雪芹还是安排贾宝玉给出了“曲径通幽处”的题咏。笔者认为，这对于“批阅十载，增删五处”、务求精当的《红楼梦》来说，一定不是泛泛闲文，必然大有玄机。笔者猜测，这个“幽处”，暗指的就是大观园就是存储苦酒的“幽深酒窖”——在地下，没有光，且阴暗，不易被发现。
二、沁芳亭：浸泡群芳待酿处
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的第二题咏点——沁芳亭，曹雪芹之所以要拿欧阳修的散文《醉翁亭记》说事儿，根本目的可能就是向读者暗示：这是一个“苦酒引子”。正如《醉翁亭记》中所写的那样，表面上是其乐融融的宴饮，而在太守欧阳修的心中，品味的却是人生失意、朝政错乱、天下堪忧的苦酒（“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具体到大观园中，表面上是青年男女宴饮欢乐，其实在每一次酒酣耳热后都是凉意来袭，乐极生悲，甚至被抄检被迫害。基于此，笔者认为，在《红楼梦》中，“沁芳”有三重含义：“庇护”——浸于水中防践踏（参见第二十二回）；“迫害”——酿造苦酒万艳悲（参见全书中关于贾府对群芳的迫害）；“对抗”——践踏庇护矛盾深（参见全书中贾宝玉与以贾政为代表的贾府中人的对抗）。而在这种迫害、庇护和对抗的过程中，贾宝玉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这也决定了大观园群芳的悲剧是必然的。
三、潇湘馆：竹气凌樽苦味来
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的第三题咏点——日后被命名为潇湘馆的翠竹劲植处，有清客拟题匾额为“淇水遗风”（据《诗经卫风淇奥》关于竹子的描写），有清客拟题“睢园雅迹”（据王勃《滕王阁序》中“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的句子），而贾宝玉则认为当题“有凤来仪”。这样表面上看虽然“淇水遗风”“睢园雅迹”被否定了，但是，在曹雪芹的匠心营构中，一定不是“为了否定而否定”，而是要通过这个“否定过程”，引出竹、酒、凤、苦的表意功能来。因为根据第五回警幻仙姑所讲，制作“群芳心碎”香、“千红一哭”茶和“万艳同杯”酒，都需要“宝林珠树之油”（黛玉既为绛珠仙草）和“万木之汁”（黛玉也是竹子）。竹子，也是酿造“万艳同悲”苦酒的原料。而从其后的情节设定来看，林黛玉居住于潇湘馆，宝玉就是那因竹树（黛玉直节似竹）而“来仪”（凤喜竹结之练实）的凤凰，而宝黛爱情，不论是从天上的前设（神瑛侍者沾溉绛珠仙草而致以泪报偿），还是从人间的经历来看，都是苦情的戏份，都是苦酒一杯。
四、稻香村：关联杏花断魂处
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这一回书中，贾政率宝玉和众清客途经的第四题咏点就是后来被宝玉定名为“稻香村”的地方。而在这个地方，众清客提出应以“杏花村”来命名，贾政先是认可并称“此处都妙极，只是还少一个酒幌”，后又觉得不妥，称“‘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名”。贾政所说的“犯了正名”，表面上看是指犯了唐代诗人杜牧的《清明》绝句中的“牧童遥指杏花村”。但笔者认为，在贾政的心中，更深一层的“犯”，恐怕还是犯了诗中的第一二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曹雪芹在此处的文本构设和表意编码，应该就是暗示大观园为与“清明时节”和“杏花村”关联的“苦酒酿造所”与“人间断魂处”。而后文中明确“稻香村”为李纨住所，如果我们从宝玉挨打可以推断出李纨之夫贾珠系被贾政打死的话，亦可证此确为“苦酒酿造所”与“人间断魂处”。
五、蓼汀花溆：苦酒悲剧避难所
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贾政率宝玉和众清客途经的第五题咏点就是“蓼汀花溆”（后被元春定名为“花溆”）。在拟题的过程中，有清客提出以“武陵源”命名，有人提出以“秦人旧舍”命名，宝玉提出以“蓼汀花溆”命名。曹雪芹在此之所以要笔墨周折，就是想借东晋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武陵源”为避难所（“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的前文本设定，暗指大观园将有悲剧上演，以证避难之说。基于此，笔者推断，如果《红楼梦》后四十回原稿不失的话，当贾府遭难、群芳被害或宝玉遇险时，此处或许会被曹雪芹安排为避难之所。
六、蘅芜苑：薜荔藤萝苦酒佐
在第五回中，警幻仙姑已经明言，要制作“群芳心碎”香、“千红一哭”茶和“万艳同悲”酒，不仅需要群芳，也需要草木。所以在后来被命名为蘅芜苑并分给薛宝钗居住地方，也就是“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时贾政一行人途经的第六题咏点，所见就是“薜荔藤萝”——身段柔软、款曲万分、随机攀附正如宝钗性格，同时也反衬林黛玉翠竹有节、凌云刚直、宁折不弯。而钗黛之争，既是这“悲金悼玉”（悲宝钗黛玉）的《红楼梦》主题所指，也是苦酒终于酿成的根本原因。
七、省亲别墅：元春结局最断肠
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这一回中，贾政一行途经的第七题咏点，就是大观园正殿，后来被命名为省亲别墅。毫无疑问，正殿就是贾元春省亲时暂住之所。在为这一处拟题对额时，众清客一致认为应以“蓬莱仙境”命名。这时，贾宝玉感觉此处好像在哪里见过，有些恍惚，最终没有给这一处拟题出对额。但是，这并不代表这一处无关苦酒。笔者认为，众清客拟题的“蓬莱仙境”貌似佳名，但是其实如果联系贾宝玉恍惚见过的感觉，可能曹雪芹希望读者意会到的是太虚幻境“离恨天”和白居易《长恨歌》中关于杨玉环死后居蓬莱仙岛的前文本。如果这一看法成立，那这个“蓬莱仙境”的拟题，就极有可能暗指贾元春因军队哗变而遭赐死，落得与杨玉环同样的人生结局。这当然是大观园确为苦酒作坊的力证——因为大观园就是为元春省亲而建的，省亲后又成为贾府群芳的住所。贾宝玉虽作为唯一男主人居住在怡红院，一方面要亲芳怡红，另一方面就是要见证这上到贵妃、中到小姐、下到丫鬟，“群芳心碎”“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过程，如同“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的欧阳修。
综上可知，在大观园貌似美丽的建筑背后，都被曹雪芹暗注了悲剧的谶语。这种植根于中华传统文化的创作技巧，为《红楼梦》的有限文字赋予了无穷的表意可能，也对我们学习、领悟和运用好中华传统文化，以期更好地解读《红楼梦》的文本密码提出了极高的要求，带来了极大的乐趣。但愿我们能不负曹公的苦心，通过不断解读《红楼梦》，融通中华文化，增强文化自信，建设文化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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