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上））续昨——民国后同于《济公传》、《西游记》之类的神怪小说是很少的。除了社会人情黑幕以外，几乎只见梦呓样的侠义小说的潮水。然而一道白光、一枝飞剑和火轮车、阴阳镜有什么分别呢？崆峒派、昆仑派和元始天尊、通天教主也没有什么两样吧？我想称这样的侠义小说为“神怪小说”，以示别于其他专述技击、拳术的真正侠义小说。这类小说的开创者是《留东外史》的作者不肖生，他以《儒林外史》中集短篇而成长篇的方法写下了不少离奇的江湖故事。最著名的《江湖奇侠传》（即《火烧红莲寺》）几乎是妇孺皆知的，这广大的势力和影响可以叫努力了二十余年的新文艺气沮。《北洋画报》刊《火烧红莲寺》第十五集海报《江湖奇侠传》中除了飞剑、道术外，据说大部分故事有着它们的来源，如清人笔记及民间的传说（杨继新及桂武二故事均采自沈起凤的《谐铎》），其间浏阳、平江的械斗，以及张汶祥刺马、向乐山报仇等故事，至今还有七八十岁以上的老人们津津乐道。作者写这类故事，有他特殊的才能，确能使故事增多不少深入民间的力量。影响所及，曾有不少人相信峨嵋山真有神仙，不少年轻学徒小孩离家出走找寻金罗汉和笑道人去了。这影响自然是“流毒”。然而这说明了社会的症结之所在。由于整个社会机构和民生的不安，使小百姓十分同情甚至于深信这种不平的梦境。他们需要侠士剑客，他们想把自己也变成侠士剑客。这影响说明了作者文章的力量，在真正的民间并不小于《三国演义》的写曹操和关公。《江湖奇侠传》没有写完，作者写到七八集时，已几乎完全忘记了开头时所布下的宏大的计划，到九集草草的结束了。以后由另一个人续写了胡说八道的数册，相形之下，方知写这样梦呓的神怪小说原来也不是易事。不少人摹仿着《江湖奇侠传》，不少作品捏造着剑侠的派别的争斗，可是已不再有一部作品值得提出了。最近天津有一作家写着《蜀山剑侠》和《青城十九侠》，荒唐的故事更百十倍地出现，给予民间的兴趣恐很难有那样巨大了罢。《江湖奇侠传》上海世界书局版不以飞剑、法术荒唐热闹为号召，另一种抒写拳术技击的作品方是真正的侠义小说。这儿的故事虽然不免夸张，多少总还有些真实性。不肖生的另一部巨著《近代侠义英雄传》即是很好的一部技击侠义小说。这书受欢迎不及《江湖奇侠传》的广大，说的梦呓却较少一点。书中人物离开现在都不远，十之八九都是拳术家所认为真正的事迹。叙述的方法是和《江湖奇侠传》相同的，由于那些故事的真实性，很使我们对所谓“国术”发生一点好感。作者自己是一个技击家。霍元甲、大刀王五、赵玉堂、山西老董……等等都是确有其人的，有些人今日且还健在，如农劲荪和孙禄堂。我有一个老师和农劲荪熟识，不时的和我们谈过霍元甲打外国人的故事。不少东亚病夫骄傲着我们也有英雄，可是我们的飞檐走壁的英雄的出现，却是日益的陌生了。不肖生有叙故事叙得很动人的才能，却没有精密细致的结构法。另一侠义小说的专门作家赵焕亭在这方面很有成就。这个北方小说家的侠义小说材料都是取自前代人的笔记轶事，他自己并不懂得拳术。相反的出现在他书中的特色，不是描写武术和呼呼有生气的斗争场面，而是社会人情的风趣和对白的流利。赵焕亭作品中的人物个个有《儿女英雄传》的口才。他写一个罪人的转变之“渐”很有陀斯它益夫斯基的作风。他写风趣人物也有诙谐的天才，常令人看到大观园中刘姥姥的姿态。例如《双剑奇侠传》、《奇侠精忠传》、《惊人奇侠传》、《英雄走国记》，都是超过《七侠五义》以上的好作品。赵焕亭著《殷派三雄传》《奇侠精忠传》中的冷天禄写得真像白玉堂，《英雄走国记》中的鱼跃鲤真像翻江鼠蒋平；《双剑奇侠传》写绍兴包村之沦陷实在够得上“细腻生动”四字；《惊人奇侠传》中特多风趣人物的描绘，而述及水灾地震二大段，真不下于《老残游记》，几乎是任何作品中难得见到的好文章。《英雄走国记》写明末山阴祁彪佳殉难，其子祁六走国勤王的种种情形，更应说是超拔的作品。作者笔法近于前人公案小说的说书语气，由于知识阶级与目不识丁的说书家的不同，使作者的成就超过前代一切这类作品以上。今日却很少有人提起它们，而大胆说《英雄走国记》在《七侠五义》、《儿女英雄传》之上的。姚民哀《江湖豪侠传》、姚民愚《太湖大盗》书影另一个真正以说书为生得侠义小说作家姚民哀，以说书的笔调写下了不少江湖好汉的真实故事。者其实不是侠义，而是江湖秘闻了。作者则自己挂上一块招牌“党会小说”。这个作家的熟习江湖行当和黑话确是惊人的。他似乎是一个青红帮好汉中的叛党者，“吃里爬外”不断地放着本党的“水”吧？作品有《四海群龙记》、《龙驹走血记》、《江湖豪侠传》、《山东响马》……等书。我们不要看轻这些粗浅的题目，从这里，我们看到许多我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东西，我们多少看见一点中国社会的隐伏着的一面了。这些江湖秘诀，好汉豪客的轶事，党会的组织规律，……是真正的中国流氓社会的文化和“国粹”。我们近来懂得它的已很少，可是这种种秘密的广大的组织，仍然根深蒂固的存在着。听说这个作家已因某种原因而死于狙击，以后恐怕不容易有同类的熟悉江湖掌故说来头头是道的“黑话大全”出现了。有一部泗水渔隐著的《血海潮》是企图说明这种江湖秘密组织的历史之开端及其滥觞的。作者似乎未能做到这点，因此相反的说了许多一望而知的谎话，原因是作者本人并不是一个老江湖。还有不少人走着《英雄走国记》一样的路，想借江湖侠客来写一点理想的明末反清的运动，由于写作才能的低弱，没有看见较高的成就者。另一些自己标榜着武当门人、少林嫡派的拳术家，不断地写着以拳术为经、以故事为纬的侠义小说。他们所说的未能使人深信，而写作的拙劣却把章回小说遗留下的一份强大的力量日益减弱了。泗水渔隐《血海潮》书影以后章回小说回走上怎样的路呢？这一切前人走尽的因袭摹拟之路，将要必然的有一个尽头：“此路不通！”我们的确已很久不见《广陵潮》时代的社会人情小说的盛况，或《江湖奇侠传》时代的武侠神怪小说的盛况了。其他如历史小说和侦探小说，似乎也很少有惊人成就的前行者。以后的章回小说怎样呢？消灭吗？被放弃吗？或者被渗入了新文艺的力量，变成功另一种通俗的东西吗？我想说这几年来章回小说的萧条，然而恕我直说，我觉得新文艺小说的观众也是萧条得很。新文艺并没有把他的读者群推销得更广大。我盼望作家们谈到“文艺大众化”、“文艺通俗化”的时候，稍稍注意到这个的确深入民间占有了很久、很广的一个力量——章回小说。我且请你们收回你们的冷笑，冷静地看一看三十年来这一种文学的末流有没有优秀的作品？以及这一种真正的通俗的形式是不是有继续被运用或者改良地被运用的可能性？——全文完《万象》年第六期民国故纸堆整理转载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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