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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度大师录#
张伯驹
▲主播/夏忆,配乐/巫娜《古琴禅修》,秘密後院《无言即是怀仙处》
撰文|慕容素衣
设计|97
编辑|伊登(Eden)
去年,我旅居北京的时候,曾去过后海游玩。那天,坐着洋包车,从银锭桥去往恭王府,半路上,陪游的车夫忽然往旁边一指说:“张伯驹在这里住过,你们年轻人可能不知道张伯驹是谁了吧,我告诉你们,他可真有钱,买过很多名画,听说最名贵的一张,花了两黄金!”
我说:“我知道张伯驹。”
回头向他指的那处望去,只见绿树掩映,朱门灰墙,与沿路的宋庆龄等名人故居相比,显得格外低调。
车夫见好不容易逮到个听说过张伯驹的,谈兴顿时更浓了,滔滔不绝地说:“那你可知道,他把那些画都捐出去了,听说他捐的画,当时能把后海一条街都买下来,你说他傻不傻啊,随便留下一幅给子孙后代,也够他们吃一辈子了……”
我的思绪从他的喋喋不休中开始游离,目光停留在那座看似普通的院子上。透过两扇紧闭的朱门,我仿佛看见,那里站着一个人,长身玉立,神态洒然,披洒着一身的旧时月色。
这就是张伯驹。不管别人怎么评价他,在我心目中他始终是一位真正的公子。
▲年轻时的张伯驹先生。
01.
一说到“公子”,大家想到的可能就是影视剧里那些挥着一把折扇,见到美女就涎着脸上去搭讪的公子哥儿。
这真是莫大的误解。这种胸无点墨的纨绔子弟,是“假公子”,只有公子的皮,却全无公子的品性风骨。
公子原本是很尊贵的,战国“四公子”、晚明“四公子”,都是文采风流、冠绝一时的一流人物。
到了民国,也有“四公子”,分别是溥仪的堂兄溥侗、袁世凯的次子袁克文、张作霖之子张学良,以及张镇芳之子张伯驹。
▲民国四公子:张学良、袁克文、溥侗、张伯驹。
与其他三位公子相比,张伯驹的家世相对来说没那么显赫,名声也没那么大,但恰恰是他,最堪作为公子的代表。
一个真正的公子,必然是风雅有致的。
旧式小说里,常常用“诗词歌赋,无所不晓,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来形容才子,我曾以为这样的说法纯属夸张,可张伯驹就是这样的才子。
他是河南项城人,从小就过继给伯父张镇芳。张镇芳曾任直隶总督、盐业银行董事长,深受袁世凯重用,是个富甲一方的人物。
出身富贵对张伯驹来说至少有两个好处:一是他自小就习惯了散漫使钱,所以一辈子也没觉得钱有多重要,不会为钱财所困;二是他自幼就浸润于诗书之中,接触到的都是顶级的人物和艺术,造就了深厚的文化底蕴。
▲原名张家骐,字丛碧,别号好好先生。我国著名的古书画收藏鉴赏家、诗词学家,曾任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吉林省博物馆(现吉林省博物院)副研究员、副馆长,中央文史馆馆员。
造就一个公子,一得富贵,二得闲,所以贾宝玉才自命为“富贵闲人”,张伯驹与此类似。他从过军,当过盐业银行的董事,可最重要的身份,还是“富贵闲人”。见过他在家中丛碧山房的一张照片,风神俊朗,俨然就是大观园中的宝玉再世。
公子哥儿都爱玩,张伯驹也不例外,只是他的玩法更风雅,也更投入。
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这些都是他爱玩的,作诗、填词、撰联、诗钟、词话,这些都是文人要玩的东西,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玩转得来,可张伯驹都能玩,都会玩,而且玩得很好。
他从30岁开始填词,一直到85岁临终前还填了一道《鹧鸪天》,50年间作词数千首,从未停止过他的词笔,可以说是真正的痴于词。
这么多艺术门类,他为何独独钟爱词?这和他的性情有关,王国维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张伯驹就是这样一个“赤子”,所以历尽沧桑写起词来仍是深情款款,一派天真,颇有纳兰容若之风。
▲张伯驹先生书法对联,立轴。
02.
一个真正的公子,必然是风流倜傥的。
风流并不是个贬义词,而是指在骨子里尊重女性、怜惜女性,绝不致沦为下流。
公子多情,民国四公子的其他三位都称得上“滥情”,只有张伯驹对潘素情有独钟,遇到潘素后,他再也没对其他女子动过心。他家里原有一妻两妾,后来他与两个妾都离异了,只有潘素和他相伴终老。
潘素原名潘妃,本是上海“花界”里的一朵野玫瑰,张帜迎客时,接待的都是青帮头目之类的“白相人”。
▲潘素女士
年轻时的潘素生得极美,董桥在那篇《永远的潘慧素》中描写三十年代的她:“亭亭然玉立在一瓶寒梅旁边,长长的黑旗袍和长长的耳坠子,衬出温柔的民国风韵,流苏帐暖,春光宛转,几乎听得到她细声说着带点吴音的北京话。”
张伯驹去上海走花界时,就碰到了这朵野玫瑰,一见之下大为倾心,挥笔为她写了副对联,将“潘妃”二字嵌入其中:
潘步掌中轻,十步香尘生罗袜;
妃弹塞上曲,千秋胡语入琵琶。
可潘素当时已被国民党中将臧卓看中,见她和张伯驹交好,一怒之下将她软禁在一品香酒店中。
张伯驹急切中向老友孙矅东求助,在他的帮助下,买通了一品香外的卫兵,救出了潘素。
那一年,他37岁,她20岁。他送给她一个新的名字,叫潘素。从此以后,野玫瑰潘妃洗尽铅华,成了他一个人的潘素。
他带给她的,不仅是一个全新的名字,还有一种全新的生活。他教她画画,为她填词,在他的引荐下,她21岁便正式拜名师朱德甫学习花鸟画。还让她跟夏仁虎学古文,这位夏仁虎,便是著名作家林海音的公公。
潘素后来成了国内首屈一指的青绿山水画家,张大千夸她的画:“神韵高古,直逼唐人,谓为杨升可也,非五代以后所能望其项背。”
▲潘素《秋山烟霭图》
▲潘素《松风叠云》
张伯驹也自谦绘画比不上潘素,还特意刻了枚章,上书“绘事后素”,意思是甘拜下风。可他的字写得比潘素好。潘素的青绿山水配上他的鸟羽体书法,堪称天作之合,连董桥都为没有收藏到这样的璧合之作而深感遗憾。
可以说是张伯驹造就了女画家潘素,而她回报给他的,则是一腔柔情和相知相契。她对他温柔极了,凡事都以他为中心,什么都顺着他,依着他。新中国成立后,张家家境大不如前,一次,张伯驹看中了一幅古画,非缠着潘素给他买。潘素有些犹豫,他便索性躺倒在地,任她怎么劝、怎么拉也不起来。直到潘素答应拿一件首饰换画,他才从地上翻身爬起,拍拍身上的灰尘回屋睡觉了。
只有真正爱一个人,才会容忍这样孩子气的行为吧。
张伯驹对潘素,又何尝不好呢。据黄永玉回忆,有次,在西餐厅见到张伯驹独自在西餐厅用餐,吃完后,将四片面包抹上黄油和果酱,用小手巾细心包裹好,带回去给家中的潘素。那时他已经80多岁了,却在吃到美味的食物时,仍然惦念着为她带上一份。
潘素曾经画有一幅《素心兰》,张伯驹在旁配了一首诗:“予怀渺渺或清芬,独抱幽香世不闻。作佩勿忘当路戒,素心花对素心人。”
红尘浊世中,他们就是一对永远保持着单纯之心的素心人啊。
▲张伯驹和潘素的相处。
03.
一个真正的公子,必定是风骨凛然的。
张伯驹以收藏闻名于世,为古画名帖常一掷千金,大有古人“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迈作风。
为收藏展子虔的《游春图》,他不惜变卖自己所住的宅子,那可是清末大太监李莲英的旧居,一座宅子卖了两黄金,再加上潘素变卖首饰的20两黄金,一共花了两黄金才买下这幅国宝级的画作。据马未都估算,这个宅院若搁到现在,光拆迁就得一个亿。
▲展子虔《游春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张伯驹把这些苦心收藏来的书画看得比命还重,年,他曾经被一群匪徒给绑架了,绑匪看中了他家里的珍贵字画。他丝毫无惧绑匪的淫威,对前来救他的潘素悄声说:“宁死魔窟,决不能变卖所藏字画赎身。”潘素听了他的话,只得用首饰换成20根金条去赎他回来。
抗战爆发以后,他俩为保护这些文物珍品,把所有的字画一一缝入衣被,全部携往西安。一路的担惊受怕,日夜的寝食不安。怕土匪抢,怕日本人来,怕意外的闪失,怕自己的疏忽,时刻地小心,整日地守在家中。
他的藏品堪称富可敌国,其中包括陆机的《平复帖》、李白的《上阳台帖》、杜牧的《张好好诗》、范仲淹的《道服赞》、黄庭坚的《草书卷》等。
▲李白真迹《上阳台帖》,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范仲淹《道服赞》,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陆机《平复帖》,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对于他变卖家产收藏书画的行为,家人都不理解,骂他是“败家子”。殊不知,他买这些字画,并不是为了占有,而是怕它们流入外国。他曾在《丛碧书画录》的序言中写道:“予所收蓄,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
正是出于这样的想法,所以他才把这些散尽千金换来的字画,几乎毫无保留地捐给了国家,他收藏的字画,后来都成了故宫博物院的镇院之宝。
文化部颁给了他一张“褒奖状”,许多人得到这样的奖状,都会郑重地挂在大厅最显眼的地方。可这张象征着荣誉的奖状,被张伯驹夫妇随意地挂在屋子里紧悬屋梁不显眼的一处,落满了灰尘。
后世的收藏家多矣,可有谁能像张伯驹这样,收藏字画不为“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
▲文化部颁予张伯驹先生的褒奖状。
旧式文人的风骨,就藏在这短短一句话内,这句话甚至比“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还更有力度。都说他捐出去的国宝珍贵,其实比国宝更珍贵的,是他的凛然风骨。
有风骨的人大多侠肝义胆,张伯驹就是如此。他和人相交,从不过分亲密,基本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可一旦对方有难,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袁克定是袁世凯的长子,袁世凯倒台后,袁克定一家日渐没落。即便如此,袁克定仍拒绝日本人邀请,坚决不去华北伪政权担任要职。张伯驹欣赏其气节,便将他接到自家,照顾他长达10年之久,甚至为他送了终。此等义举,他从不主动提及,外人问起时,也只是淡淡说两句。
“反右”运动中,京剧演员钱宝森批判张伯驹时,言辞比匕首还锋利。但后来,钱宝森去世后,张伯驹托人带去元赙仪,当时,一月伙食费不过10元。有人劝他:不必给这么多,意思意思就行了。但张伯驹坚持送元,并说:“当初他帮我打把子,有过交情。”
04.
一个真正的公子,必定是风度超群的。
这个风度,不是指外表上的风采,而是指心态上的泰然、淡然和超然。
张伯驹和曹雪芹的命运有些类似,都是前半生享尽荣华富贵,后半生骤然步入困窘。动乱年代,他先后被打为“右派”、“现行反革命”,还和潘素一起被发配到乡下劳动,七八十岁的老人了,生平第一次跟着农民下田去干活,他还觉得挺有趣。
回到北京后,他们住的四合院已经变成了一座大杂院,两人只有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小屋存身,有一年多,他俩没有粮票、收入,家里早被抄尽,全靠亲戚朋友接济。为了生活,潘素甚至不得不给北京国画工厂画5分钱一张的书签,以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张伯驹与潘素于长春果园合影。
昔日的翩翩公子变成了生活无着落的落魄老头,可公子就是公子,即使落魄了,也并无潦倒之相。在年到年最困难的三年,王世襄曾多次去探望张伯驹,发现他除了年龄增长,心情神态和20年前住在李莲英旧宅时并无差异。不怨天,不尤人,坦然自若,依然故我。
在那个年代,多少被“戴了帽子”的人试图爬起来,可张伯驹却不会,因为他从未感觉自己跌倒过。他对章诒和的父亲章伯钧说:“这顶帽子对我并不怎么要紧。我是个散淡之人,生活就是琴棋书画。共产党用我,我是这样;共产党不用我,也是这样。”
章伯钧听了他的话,忍不住击节赞叹:“张先生,真公子也!”
这才是真正的公子,生活再困窘,他依然一身贵气,因为那种高贵已刻入他的骨子里,任凭命运如何变迁也无法拿走。
最难得的是,再匮乏的物质生活、再严苛的外部环境也没有磨灭张伯驹对诗情画意的追求。
在那间不足10平方米的小屋里,他和潘素仍然过着琴瑟相和的日子,闲来无事,她作画,他在画旁配上诗句,日子虽清苦,也不改其乐。
▲张伯驹与潘素鉴赏绘画作品。
章诒和曾跟随潘素学过画,她眼中的张伯驹在任何场合,都忘不了诗。随时可吟诗,可赋诗。外出作客、看戏归来、午眠乍醒、夤夜起风,都能引出他的诗兴。
正如章诒和所说:“他的诗作是一面镜子,里面映照出来的一个风流俊赏之人,那便是张伯驹自己。”
到了晚年,张伯驹自号“春游老人”,在《春游词》的序言中,他写道:“人生如梦,大地皆春,人人皆在梦中,皆在游中。”
▲张伯驹八十岁自寿词。
他这一生,见证过无限的繁华,无限的美,到了暮年,才惊觉繁华如烟云过眼,不过一梦而已。
可即使是梦,那也是场美得不得了的梦啊。正因为如此,当他躺在病床上,回顾这一生时,仍能写下这样的词句:“儒释道,任天真,聪明正直即为神。长希一往升平世,物我同春共万旬。”
经历过那么多起起落落,对人世,他没有绝望,而是仍有期待,对人生,不是幻灭,而是看破之后仍有所执着,“儒释道,任天真,聪明正真即为神”,说得真好啊,就如他极具魅力的人格一样,潇洒、纯真、通透,永不消失。这是他的绝笔词。数日后,他就悄然病逝了。
▲张伯驹晚年抱猫照。
他生前曾闹着要换个单人病房,被告知级别不够不能换。他去世后,医院大门口叫骂:“医院知道张伯驹是谁吗?他是国宝!他一个人捐献给国家的东西,医院!”
医院的义士一样,也曾深深地为张伯驹感到不平。后来随着对他的了解越深入,就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好笑,他应该不会太过计较这些的。
红学家周汝昌曾说:“阅读张伯驹,我深深觉得,他为人超拔是因为时间坐标系特异,一般人时间坐标系三年五年,顶多十年八年,而张伯驹的坐标系大约有千年,所以他能坐观云起,笑看落花,视勋名如糟粕、看势力如尘埃。”
而我,更愿意用张伯驹自己的话为他一生做总结,他说自己,“一生都在春游之中”。
本文作者:慕容素衣,作家,著有《时光深处的优雅》、《在最美的时光里,遇见最好的爱情》等。本文配图均来源于网络,版权属于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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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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