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依依
其实,网上关于《红楼梦》元宵节文章实在不少。我只好另辟蹊径,撇开烟火,躲开热闹,简单聊聊小说的写作与人物命运。因为,每一次的元宵节好像似乎都与女子脱不开干系。
《红楼梦》的元宵节大概四次。它们分别是第一回(两次)、第十八回、第五十三回。
(一)小说写作之艺术
俞平伯先生说过:“《红楼梦》作者的惟一手段是写生。”“写生”,一言以蔽之。其实,写实较虚构要难。小说的写作无论是现实主义,还是自然主义写作,都需高超的艺术手法。
中国小说在第一部世情小说《金瓶梅》出现之前,大多是俳优文学,为讨看客的喜欢,总有那么个收梢,有个大团圆。《红楼梦》作者一洗前人窠臼。曹雪芹先生不但在前八十回酝酿出了整部小说的悲剧氛围,就是在不同的章回也透着丝丝悲凉。他于悲剧中写出书中每个人物的妍媸,而喜庆中不忘写出人物的悲凉。如此的写法,使每位红楼读者在小说人物命运身上,看到曹雪芹先生缕缕血痕,真是“悲凉之雾,遍被华林”,怆然若涕。
我们先看第十八回《庆元宵贾元春归省助情人林黛玉传诗》:
元妃省亲,正好是正月十五,这也暗合北方人的风俗习惯。如此的情节安排堪称大手笔。在我的家乡,出嫁的女儿在正月十五这天大多要回娘家,当然我也回。我们来看元宵节下贾妃在贾府的省亲。
唐寅《元宵》:“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怠。满街珠忌翠游村女,沸地笙歌赛社神,不展芳尊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写尽了“灯”“月”。元宵节之夕的大观园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虽没直面灯月,却为不写之写。
其一,置身贾府元宵节热闹繁华,读者感受到处处透出的悲凉。
大观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花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太平气象,富贵风流,这连贾妃在轿内,都默默叹息奢华过费,余毋庸赘叙。
贾妃至贾母正室,贾妃满眼垂泪,与贾母、王夫人彼此厮见,三人俱说不出话,只管呜咽对泣,众人围绕垂泪无言。最后还是贾妃安慰道:“‘当日既送我到寻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乃至见贾政,“又隔帘含泪”。等到见了宝玉携手揽于怀内,抚其头颈,笑道:“比先竟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
《脂砚斋全评本石头记》评:“只此一句,便补是前面许多文字。”文中无论“垂泪”“呜咽对泣”“哭起来”“哽咽”“含泪”及后来“泪如雨下”,无不在写出一个“哀”字,而繁华之哀更觉缠绵悱恻。
而秦可卿的葬礼却反其道而行之。整个葬礼,不是隐写秦氏淫乱,就是表现贾政越礼;不是写贾荣为好看花一千两银子的捐官,就是写凤姐的权诈;不是写严惩奴才,就是写秦钟的不堪……整回文字读来,尽是表现了宁府荒诞奢靡、污秽不堪。没一点办丧事样子。惟有,“宁夏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来官去”似乎正办丧事。
其二,最盛大的元宵节,也是最后一次元宵节。
我们再看第五十三《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或许是缘于元春是正月初一生,小说除了第十八回元宵节写元春省亲外,五十三回同样提及元春。
《脂砚斋全评本石头记》回前评:“除夕祭宗祠”一题极博大,“元宵开夜宴”一题极富丽。拟此二题于一回中,早令人惊心动魄,不知措手处。”
不知曹雪芹先生胸中该有多大丘壑,才能文心至此。读者朋友一定还记着第三回《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中写的林黛玉第一次进贾府时,眼中的贾府(吾之旧文有叙,在此不再赘叙)。这一回写宁府宗祠作者却就宝琴眼中款款叙来,正如脂评:“首叙院宇匾对,次叙抱厦匾对,后叙后堂匾对,字字古绝。槛以外、槛以内,是男女分界处;仪门外、仪门以内,是主仆分界处,献帛献爵择其人,应昭应穆从其讳,是一篇绝大典制文字。”最高妙是“神主看不真切。”这哪里像是祭祖。
后众人从宗祠来到尤氏房,我们看作者笔下的尤氏房里:黑狐皮、大白狐皮、皮褥、小皮褥……一个字——侈。当然元宵节下贾母的房里也是锦裀绣屏,焕然一新。
仔细读来,作者的写元宵夜宴,竟没过多叙写酒菜行令,却着重于香茗古玩上渲染,几榻坐次上铺叙是大有深意的。因为到了第75回,我们就会听得到宁府“开夜宴异兆发悲音”。可谓伏脉千里。
正月初一一早,贾母等按品大妆,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兼祝元春千秋。到了正月十五,左不过写了荣宁两府元宵节下的酒戏赏玩、奢靡费贵。其中写到的紫檀透雕的旧窑茶杯并十锦小茶吊,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璎珞,并由璎珞引出姑苏女子“慧纹”者。当时是,“若有一件真‘慧纹’之物,价则无限。贾府之荣,也只有两三件,上年将那两件已进了上,目下只剩这一副璎珞,一共十六扇,贾母爱如珍宝,不入在请客各色陈设之内,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时赏玩。
作者这里写“慧秀”或“慧纹”者,绝非闲文,有待考证。想,若有一件价值无限,而贾府竟然三件,这确属罕致。即便是,后来贾府拿两件进了上……这璎珞肯定有所暗示,或有所隐喻的。
曹雪芹先生在繁花着锦处,处处悲音。哀悼悲伤处,事事不堪。正如,鲁迅先生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中言:“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而《红楼梦》作者以大喜中伏大悲,谓脉绝血枯,字字泣血,谁为知音!
(二)人物性格之蹇运
《红楼梦》似乎确定写了四次元宵节。那么,我们返回过头看前两次元宵节。
这两次的元宵节都出现在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前两次写元宵节时,贾府的帷幕尚未拉开,登场的只是甄家。
但见甄士隐梦醒之后,“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来抱在怀中,逗他玩耍一会,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仔细“过会”——这应该是整部小说第一次提到元宵节。淡淡一句文字。于平淡中却蕴藏着巨大波浪。
恰时,出现一僧一道。那一僧一见英莲就大哭并言英莲是“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之后,念出四句言词,道是:“惯养娇生笑你痴,芙花空对雪澌澌。好防元宵佳节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节矣。因士隐命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起因要小解,但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
这一次元宵节是甄英莲命运的转折点。至此,也拉开了英莲悲剧命运的序幕。后边的故事,我们大都是清楚的。看英莲判词: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迹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英莲虽居金陵十二钗副钗中,但他却是《红楼梦》里第一个出场的。这或者缘于英莲的的平生“遭际实堪伤”。他的一生被拐、贩卖、为婢、为妾,他既要遭受薛墦的蹂躏,又遇夏金桂虐待,最后被活活折磨而死。
人生的无常中有常,人生的有常里又无常。
无论是悲剧中的人物或是人物的悲剧,无不暗合了贾元春的那首“恨无常”曲子: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写于多年前的这部《红楼梦》,我想对后世的影响或不仅仅是写作的艺术手法,也不仅只是描写出的爱情悲剧、婚姻悲剧、家庭悲剧、写出了四大家族的兴衰灭亡,更不仅在于揭露了封建社会黑暗、罪恶及不可灭亡。最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剧子人物的命运与现实中人物命运竟然惊人相似。
宝玉扮演者欧阳奋强如今的默默无闻;王熙凤扮演者邓婕如剧中般子嗣不旺,终没能生下一儿半女;妙玉扮演者姬玉一心向佛;睛雯扮渖者安雯一生遭遇巨大变故;薛宝钗扮演者张莉虽远走美国却终是孤身一人。特别是,林黛玉扮演者陈晓旭终没走出黛玉的命运;贾瑞扮演者马广儒年纪轻轻而丧命,与剧中贾瑞命运如出一辙。
好在,扮演英莲的陈剑月与柳湘莲的扮演者侯长荣至今还幸福者,这或许是对读者最大安慰吧。也或许,在上元节下对我们每一个读者的最大安慰。
对着翻开的《红楼梦》,我只能借“五四”时期著名白话诗人康白情的话结尾:“一半给我们看,一半留给我们想。”
依依,中学语文教师。躬耕教坛,如履薄冰。皇皇数载,毫无炫耀之资,惟教学之余,寄情于阅读,而阅读亦予我最大收获与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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