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解红楼:“翼然”是大鹏曾经来过的佐证
张宏图
在《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中,当贾政问桥上的亭子该如何命名时,众清客异口同声,都认为“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但贾政直接否定了这个命名,给出的解释是“‘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方称”。贾政这个解释,本身是有问题的。因为欧阳修《醉翁亭记》“有亭翼然”的全句就是“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而“翼然临于泉上”,本身就是“压水而成”的意思,而且压得更有气势、更有动感、更有出处,凭什么弃而不用呢?这里面一定另有蹊跷。尝试析之。
一、“翼然”的表意基因源于《庄子消遥游》
在笔者看来,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翼然”二字,虽分娩于《醉翁亭记》,但坐胎于《庄子消遥游》: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庄子消遥游》中所描述的这个“翼然”,才是中国文化史上最具源头性、基因性和影响力的“翼然”。包括《醉翁亭记》在内的此后所有文章中关于“翼然”的描述,都以此为宗,由此入篇,据此定义。
二、“翼然”的诗化传承来自李白《上李邕》
在《庄子消遥游》问世之后,“鲲鹏之志”逐渐被传承定型为中华传统文化的表意基因。到唐代,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在其诗作《上李邕》中,更是将这种表意基因显现为振聋发聩的文化强音: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李白的这首诗作,完全取意于《庄子消遥游》,在立意上并无丝毫创新(在表达上当然有创新)。李白的这种创作态度,与贾宝玉在“题对额”时坚持的“编新不如述古,刻古终胜雕今”的基本立场,是完全一致的。
三、“翼然”的“有待”寓意化入曹雪芹《红楼梦》
笔者认为,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之所以要通过“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这一故事情节设定,将欧阳修《醉翁亭记》引出来,并将“翼然”二字点出来,主要目的不在于“就着文化谈文化”(引经据典为亭子命名),而在于要引出贾宝玉这只“翼然临于”贾府大观园的大鹏来,并通过贾宝玉这只屡遭贾府中人嘲笑与质疑(《庄子消遥游》中的大鹏就屡遭蜩、学鸠和斥鷃等的嘲笑与质疑)的大鹏的“有状与无状”“有为与无为”“有待与无待”“有功与无功”“有名与无名”(以上笔者所列的五对“有无”,皆为《庄子消遥游》篇的主旨所在),来表达《红楼梦》的创作主旨。
笔者说贾宝玉是贾府的大鹏,主要有以下三个理由:一是有北静王定性。在《红楼梦》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中,北静王水溶就直接在贾政面前夸道:“令郎真乃龙驹凤雏,非小王在世翁面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北静王不但夸奖贾宝玉,而且夸奖得特别恳切,大有绝对不会看走眼的诚意,大有定性定调的果断。此后,在《红楼梦》文本中,贾府中人多有提到“凤凰”二字,所指多为贾宝玉。贾宝玉,就是经北静王定性的贾府的“凤凰”。二是有宝黛关系为证。在《红楼梦》中,贾宝玉喜欢林黛玉,这是文本明言的事实。林黛玉,居住在潇湘馆,潇湘馆又以植竹得名。而凤凰,又非“练实”(竹子开化后结的果实)不食。因此,贾宝玉有事没事喜欢往潇湘馆跑,这从一个侧面映照出贾宝玉确实是凤凰。三是有音韵学理论为据。在古代汉语中,“凤”与“鹏”,韵母皆为“ng”,具有音韵对转关系;从现代汉语来看,“凤”与“鹏”,系今音古音不同,而所指则相同。综上可知:贾宝玉就是贾府的大鹏。
那么,贾宝玉既然已经确定是一只大鹏,有补天、治国、齐家之用,就应该鹏程万里,立功朝堂,中兴贾府,可是他为什么又要整日混迹于红粉队中不思进取呢?这正是贾雪芹在《红楼梦》所要表达的创作主题。
而这个创作主题,在文学创作中不能直接明言:不能直接说大清朝的天(朝政)已经破得(腐败得)不能再补,以贾府为代表的封建贵族已经没落(堕落)得不可救药,更不能直接说即使真有大鹏降临也难以凌空提振(给予改变和扭转),而只能通过让贾宝玉这只大鹏落到贾府,让他自己沉浸其中,切身感受一下封建贵族到底怎么样,与封建贵族有千丝万缕关联的朝政到底怎么样,然后再决定到底要不要来补这个天、正这个朝、兴这个家。否则,文学创作便成歌德所说的“灵魂的便溺”——过于直白了。只有看明白这一点,我们才能真正读懂《红楼梦》,读懂贾宝玉,读懂“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情节在全书中的极端重要性。
那么,通过“大观园试才题对额”的故事情节(紧接着第十五回北静王关于贾宝玉是凤与鹏的定性),曹雪芹向读者展示的,就是贾宝玉身上的凤与鹏的特质。
从第十七回的文本来看,贾政带一众清客拟题对额,本来没有贾宝玉什么事,贾宝玉是因为哀思秦钟过度而被贾母临时撵到大观园里散心遣怀的。在得知贾政带清客们要来后,贾宝玉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躲出去,免得弄得本就不喜欢自己的贾政不高兴,却不料偏偏与贾政一行迎头遭遇,被贾政抓个正着,因此不得不紧随而来——“翼然而临于”大观园。
为什么宝玉属于“翼然而临于”大观园呢?因为他的水平远高于贾政及众清客!贾宝玉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的表现,那真是才华横溢、蔚为大观、绝无仅有。
这,就是验鹏、比翼、试才的结果。对于贾宝玉而言,此番表现,就是人皆可见的“翼然”鹏翥。
遗憾的是,贾宝玉这只大鹏,对于封建朝代和封建贵族们的表现太过失望,因此最终决定随一僧一道翩然而去。而天空中,却只留了个大鹏曾经来过的影子,让贾府、封建朝代和万千读者看了个无限迷茫、分外伤感、懵懵懂懂……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从文化传承的角度来看,《庄子消遥游》是哲理散文,是“翼然”命题的发端之处;李白《上李邕》,是对《庄子消遥游》的诗化继承,是对“翼然”命题的回应弘扬;曹雪芹《红楼梦》,是对《庄子消遥游》的长篇故事性阐释,是对“翼然”命题的匠心独运。正如《庄子消遥游》所阐发的那样,真正的大鹏,实际上并不总是轻易展翅,而是“有待”——等待好风来时才一飞冲天。没有好风,大鹏便鱼化而伏,潜形遁迹,沉入水中,甚至是一副“无待”、无求、似痴若狂的样子,恰如《红楼梦》中贾宝玉的情状与结局。
(笔者在前面分析“泻玉”“沁芳”的基础上,进一步分析并不引人注目的“翼然”,点明其对于阐发红旨的极端重要性,并不完全是为了蹭全国甲卷作文命题的热度和流量,而是诚挚地与各位看官分享读红体会。殷殷此意,唯盼深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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