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相生相克,真假相待而成。没有甄士隐,哪来贾雨村。真事隐去,大概是因为肉眼凡胎的我们很难看见世界的真相。假语村言,世事浮华敷衍成一段人间故事,到底还是没有显露真相啊!所以,真事隐去,并不是刻意要隐瞒什么;假语村言,更不是故意要欺骗人们。只是人世间真假难辨,真假原本就是一体而生。“假作真时真亦假,无还有处有也无”,良有以也!
这里累倒了一个王熙凤,贾探春接手当家事务,正积极改善贾府弊端,开发大观园经济利益,于人于事都小有裨益。然而贾氏一族,百年积弊,已经积重难返,覆亡之祸端已在目前,如此小补不过杯水车薪,于家族命运全然无功。所以,当家族多事,前途堪忧,人心浮动之秋,还有谁会注意贾探春的小小改革,更没有心思去善加经营,坚持执行,终于不了了之。
人事自有分判,命运各有不同。关乎世事纷扰,更取决一心所感。江南甄家,原是作者所陈设的贾家分身。甄府、贾府家世背景、家中人物大体相当,实是同一府。甄贾宝玉心性合一,本就是同一人。同样的家族命运,同样的个人遭际。相对而出,作者别有深意。贾宝玉初于梦中堕落迷津,而今正在迷津之中醉生梦死。他不问世事,安于做一个“富贵闲人”。盛世之时,家族氛围必定积极有为,父祖难免心性强硬,逼迫子孙,不能安逸,更不能自由发展。当此末世,家族气氛颓堕淫逸,父祖不能自理,又怎么能起到言传身教的作用。子孙阳奉阴违,苟且从事,偷安目前。
此回,甄宝玉忽然呼之欲出,但他的出场还没到时间。贾宝玉尚在迷津,对于人世沧桑缺乏觉知。眼下贾宝玉的生活只是荫庇下天性的自然蓬勃,在真正的主观认识上,贾宝玉严重缺少客观性,所以他对自己的生活仍没有进行过选择。他年少时的梦幻,造成了他的审美观,牵引着他的人生价值的实现。他想要在众姊妹在时化灰、化烟,杳然消逝于天地之间。这样的人生理念如何自洽于现实生活!贾宝玉却始终未改初衷,就像他始终钟情于林黛玉一人一样。林黛玉就是他的幻想的现实化身,所以她必然无法长久地生存于人世间。一旦世事纷扰,侵蚀少年之心,必是如花美眷香消玉殒之时。
当下的甄宝玉无需出场,因为他本身便是眼前的贾宝玉的一个投影而已。却正该为甄宝玉的出场作一明确铺垫的时候,以应小说开头时贾雨村对甄宝玉的描摹和评价,更重要的是给贾宝玉作一对比参考。两个宝玉本是同一人,将经历相同的人生跌落。然而同一人在相同的情感体验下,因内心两种不同观念的成型而选择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这是一件神奇的事。是对命运的疑惑,或者是尝试性的设想。是作者对人要缮性融入社会,还是任性回归自然的对比展示。是秉持自我,还是随波逐流!
于是,一个重新认识世界,重新审视自我,继而重新定位,为了现实生活中的一切。一个不改初衷,依旧怀抱着天性中对人生的美好向往,只愿着眼于清净高洁,决然拂袖而去。无论如何,心中总不免隐藏着过往青葱岁月,天真无邪的感情。而那段时光,在一个,只是成长道路上的一段迷途;在另一个,是此生所有,一辈子的迷梦。谁是清醒者,谁是沉睡者?正如庄生梦蝴蝶,茫然自失,分不清是庄生梦中化蝴蝶,还是蝴蝶梦中化庄生。孰真孰假,甄贾难辨。两条道路,两种人生,是同一个人不同选择的结果。然而,人生纵有千百样态,也不过万流入海,殊途同归。
想当初,宁荣二公之灵托付警幻仙子:
“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流传,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子孙虽多,竟无可继业。其中惟有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归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
难道贾宝玉仅仅只是耽于“情欲声色”而已?“千古第一淫人”,所谓“意淫”,终不能脱离声色,更赋予深情。于是这个“淫”便升华成了人性自爱、自赎,有着宗教信仰般的情结。若在他人,淫不过是纵情声色,取片刻欢愉,始终无餍足,毁弃了人性中的高贵,只能是萎靡堕落。于是,宁荣二公所见诚是。想那贾府之中众多子孙,哪一个不是荒淫无耻。唯有贾宝玉一人,虽在姊妹丛中,却是一派天真烂漫。他爱她们,如爱花朵,欣赏她们的美好,从不愿亵渎她们的清洁。
贾宝玉的抉择,关系着贾府的家族前途。当贾府形势急转直下,贾宝玉所受的庇护,和他心中的幻想都将被碾为齑粉。他的心灵,他的精神,他的思想所受的冲击,必定会促使他审视人生,审视环境。审视才能判断,判断才能抉择。贾宝玉走了贾宝玉的路;甄宝玉走了甄宝玉的路。其中的因缘为何,怕是很难理清。只能说命运是奇妙的,人生亦有其偶然。但不可否认的是,凡事皆有因果。
贾宝玉的少年密友——秦钟,两人意气相投,一见如故。在他临死之际,他的思想却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劝诫贾宝玉要改弦更张,投身于功名利禄。贾宝玉虽因秦钟之死,难过了好一阵子,但秦钟的临终遗言并没有对他发生任何影响。贾宝玉依然故我的背后,是他人生信念的执着,并非可以轻易撼动。甄宝玉的出现更进一步衬托贾宝玉的信念并不是少年意气,未加思考抉择的天性使然。影影绰绰的甄宝玉,他选择了社会,作者用他把贾宝玉推向了另一个层次。这当中有作者对社会和人生认知和抉择!
一向贪图安逸,任性避世的贾宝玉,在林黛玉死后,心灰意冷,失去了他的热情,也失去了他的灵性。人生的得失成败,牵动着多少人的心心念念;功名利禄恍惚更容易把握一些,因为一旦得到人人都会钦敬三分、畏惧三分。贾宝玉却宁愿抛家舍业,独自离去。他的信念,是他的人生信仰,那不是遇上急流险滩就会掉头改道的自欺欺人。贾宝玉是有勇气的——这是作者对人性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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