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刘姥姥,好像眼前就看到了一个村气的老太太。在人们固有的思想中,经常会引用刘姥姥进大观园来嘲讽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刘姥姥的文学形象和美学价值绝非是标签式的评语所能准确概括地。
在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时候,他醉卧在了怡红公子贾宝玉的床上,并把怡红院熏满酒臭气。这并非闲来之笔,在这里其实暗示了刘姥姥对贾宝玉的一种“篡位”。
什么意思呢?这要从刘姥姥三进荣国府讲起。一般的,从红楼梦前80回及回目批语等可知,刘姥姥至少三进荣国府,分别进行了打秋风、送瓜菜、救巧姐。刘姥姥本是村野老妪,跟着女儿和女婿,靠两亩薄田艰苦生活。一年庄稼欠收,全家眼看无法过冬,女婿王狗儿一筹莫展,只是吃闷酒往媳妇身上撒气。刘姥姥看不过,便提及女婿祖上曾因为同姓与金陵王家潘国钦,也就是王夫人的父辈有关系,何不通过这一层关系去碰碰运气,结果女儿年轻脸皮薄,女婿又登不上台面,不能去。刘姥姥只能舍这副老脸,抱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心理,带上了外孙板儿,亲自到贾府去寻好处。
在务实上,这一点刘姥姥明显比他的女婿王狗儿强很多。刘姥姥很会说话,对什么人说什么话,他心里有数。对贾府门房的下人,我们知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刘姥姥见那些人一个个都指手划脚,趾高气昂,便放低姿态蹭上来问,大爷们纳福。从哪儿来的呀?我找太太的陪房周瑞大爷。一个蹭字把刘姥姥卑微姿态表现得淋漓尽致,见了周瑞家的姥姥,深刻体现了说话的艺术。哦,这是板儿吧,都长这么大了,越大越淘气,都不乐意叫个人儿。
这句话,梦回小时候被强迫营业走亲戚,原是特意来瞧瞧嫂子,您二来也请姑太太的安,要是能见一面更好了。这段话既说明了来意,又没忘记对周瑞家的客套,明明是求人来的,却说得亲亲热热,点到即止是谈话艺术,双方都心领神会,又维持了体面。
刘姥姥虽然很会说话,但见到了王熙凤,刻意穷亲戚身份乞讨的尴尬和窘迫,再会说话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了,所以是未语先红脸,说出了口后又忙推板儿一解窘态,今儿带你侄儿来呀,不为别的,指着板儿说你爹在家怎么教你的?你出来是干什么来的?王熙凤马上接话说到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最后王熙凤给了刘姥姥二十两银子,吃水不忘挖井人,临走,刘姥姥还想着要留下一块银子给周瑞家的孩子们买果子吃,周瑞家的执意不肯收。孙子兵法讲究以迂为直,刘姥姥知道欲速则不达,为避免人微言轻,他通过周瑞家的作为中介牵线搭桥,从而见到了真佛。
王熙凤这种曲线思考的智慧放到现代公关也不过时,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凤姐也许会以为这二十两银子正应了那句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没想到在29回,刘姥姥再进荣国府,不为钱财而来,只因今年多打了两担粮食,瓜果蔬菜也丰盛了,便将上好的摘了送来。
刘姥姥本想送完就早些出城回家,没想到二奶奶留宿,贾母听见后,又正想找个积古的老人来说说话,刘姥姥初见贾母就想出了一个奇特的称呼,请老寿星的安。起来吧,老亲家今年多大年纪了?65老啦,不中用啦,你们瞧瞧,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硬了,我要是像他这么大年纪啊,还不知道怎么动得了呢。我们生来是受苦的,老太太您那生来是享福的,我们身子要那么娇贵,庄稼就没人种啦。说正事,老太太的福分,我们想这样还不行呢,什么福分呢,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两个人聊天,一个天上讲话,一个底下应声。可以说贾母所有的缺点都被刘姥姥说成了优点,让贾母听着舒服又开心。
刘姥姥在大观园中主演了一场高潮迭起,笑声不断的喜剧。刘姥姥头上插花开始引来了大家第一次的笑声,这可以说是好看不好看啊,我这脑袋不知道什么时候修的福,今儿个个体面,还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去,把你老打扮成老妖精了,谁说的,我虽老啦,年轻的时候也风流,爱个花儿啊水儿啊,今儿就当个老风流。在刘姥姥喝酒时,开演了这场喜剧的高潮。
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湘云撑不住,一口饭喷出来,黛玉笑岔了气,扶着桌子叫哎哟,薛姨妈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全扣在迎春身上,满地人都笑得弯腰曲背,前仰后合。高潮位置,刘姥姥又来了一句,今儿炖的蛋也小巧大。高潮之后,行酒令时又延续着一个又一个的小高潮。右边幺四真好看,一个萝卜一头蒜,凑成便是一枝花,花儿落了这个大倭瓜。直到姥姥把省亲别墅的牌坊认作玉皇供电,跪下磕头,是这场戏剧的大收煞。姥姥解手,而后醉卧怡红院,喜剧终于落下帷幕。
在整个红楼梦的形象体系中,贾宝玉是一个中枢,这个中枢与众儿女之间的关联点是一个情字,也就是指砚斋批语所说的通不情案,皆必从石兄挂号。诸多儿女们的生死命运与宝玉或相关或相连,或被宝玉亲见。红楼梦用宝玉这个独特男性的视角和感受来描写女儿世界中的每一个个体。当刘姥姥进大观园后,他进行了一次人物角色的篡位及女儿世界中原有的中心人物。贾宝玉在几个特定场景中替换成了刘姥姥,她已与宝玉全然不同的视角去观照大观园中的女儿们,又以不同的方式与宝玉承担着一个共同的伟大事业怡红。粗略来看,在整个红楼梦中,凤姐和宝玉是两条主线的代表人物,而在这场喜剧中,刘姥姥则代替了贾宝玉成为了与凤姐联动的主角,怡红公子贾宝玉曾千方百计的想让他心爱的姑娘们喜笑颜开,但他从不曾像刘姥姥这样能做到千红一笑,几乎所有的人都笑到失态了。
刘姥姥怡红的效果是公子千思百想也难以企及的,所以后来刘姥姥篡位走进了怡红院,走进了绛云轩,在怡红公子的床上休息了片刻,也实在是配得上和无可厚非。在贾府里,刘姥姥可以称得上是最微贱的客人。姥姥的游园带来的是不绝于耳的笑声儿,刘姥姥悄然而来,既然而去,没有干扰任何人,只留下一片欢乐的笑声。姥姥游大观园,时而久,时而查,时而歌声,时而笑声,饮宴荡舟,酒令品茶,这恐怕是大观园中最轻松快乐的一段时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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